“我看到了,这大雾可真吓人。”苏怀瑾可以肯定,他之前一路上的担忧,有不少原因就来自于这样罕见的气候。车从热闹的城市一路开到了人烟稀少的郊区,雾越来越大,景色也越来越模糊,与苏怀瑾之前看到的完全不同。人类对未知总是会天然有着敬畏。
“为什么?”苏珏却歪头,他自己搬来了一个小板凳,坐到了大玻璃窗的这头,与哥哥相对而坐,肉肉的一双小手托着腮,“我觉得这样的大雾很好看啊,白白的,软软的,就像是天上的白云飘了下来。”
“哥哥你看,你歪头,对,再歪一点,窗边的那一块大雾像不像一艘海盗船?”
那雾气实在是太抽象了,苏怀瑾真的很难看出什么海盗船,但他还是配合弟弟点了点头,哄着苏珏道:“你这么一说,好像是哦。”
“你把它们想象成各种好玩的东西,就不会害怕啦。”苏珏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安慰着不安的哥哥,他感觉的到,哥哥在刚出现的时候并不开心。
苏怀瑾一愣,没想到最后反而是他被弟弟安慰了:“谢谢小珏。”
苏珏笑得更加灿烂了。
苏怀瑾真的很希望能够抱一抱自己的弟弟,哪怕小珏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勇敢,还要阳光,但他就是莫名在苏珏身上看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在蔓延,他问苏珏:“你一个人在病房里,会觉得寂寞吗?”
苏珏点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管家爷爷生病了,他是为了我好才不靠近我的。他不在,虽然没人和我说话,但我可以画画呀。哥哥你还准备出新书吗?我又画了好多画哦。”
苏珏的画在苏怀瑾看来就是小朋友的简笔画,很幼稚的涂鸦。只是用色大胆,想象力十足,让人一眼就能够明白他到底在画什么。但苏珏的画最大的魅力却不是这些,而是从画里表现出来的情感。
苏怀瑾知道这个形容有些可笑了,像极了不懂装懂的大人对自家孩子的滤镜。
但是真的,在没有看见过自己的弟弟的画之前,苏怀瑾也不相信什么能从一幅画里看到画家的情感与主张。可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他从他的弟弟画里,看到了无时无刻不带给他的温暖与力量。画被印刷成普通的纸质版后,这种传神的表达黯然失色了不少,但依旧能够让家长眼前一亮,选择将这样封面所代表的书籍买下。
可以想见,真正的原画具有怎么样的震撼力。
苏怀瑾第一次看到苏珏的画时,也是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明明那画毫无技巧可言,又简单得过分,可就是会让人觉得情感充沛。
在苏珏跑去拿自己的新画时,苏怀瑾试探着问他:“为什么没有人与你说话呢?”
“因为我们语言不通啊。”苏珏回答得不假思索,那就是他认准的事实,“他们听不懂中文,虽然我很努力地去学习英文了,可我总是说得磕磕巴巴,说得很慢。等我学得再好一些,就一定不会这样啦。”
不,苏怀瑾摇摇头,完全不是这回事。
霍握瑜是个细心的人,他给苏珏在雇用照顾的人时,就已经考虑到了文化与语言的差异,特意挑选的都是能听懂中文的人。不说精通吧,至少是有语言基础的。
好比红发的护工,明明他和苏怀瑾刚刚说的是两种语言,却并没有沟通障碍。
也就是说,红头发的护工不是像苏珏以为的那样无法交流,只是懒得和苏珏交流。好似大人敷衍孩子,一边埋首忙着自己的事情,一边嗯嗯啊啊,心不在焉地偶尔回答两句。实际上,十个里面有六个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到底和自己交流了什么。
他们根本不关心,一个个还振振有词,他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孩子说话慢,因为孩子幼稚,因为孩子的世界观是他们所不能理解的……
总之就是一种来自于大人的傲慢。
照顾苏珏的护工这么做有错吗?也不能说有错,因为在照顾苏珏方面,他是完成了他的本职工作的,他把苏珏照顾得很好的,从苏珏长胖的身子,稳定的身体数据回升就能够看出来。
但……
苏怀瑾还是不能满意,也许是太过挑剔了,可,他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哪里不对,这样不对!
直至苏珏把他这段时间的画拿到了苏怀瑾的眼前,按照时间顺序一一看过去,苏怀瑾是越看越难受,他很努力地才压抑下了自己的情绪,声音干涩地问弟弟:“小珏你这段时间过的快乐吗?”
“快乐呀。”苏珏的回答永远是这个,他会因为看到一朵花开而惊喜,会和飞过窗户的小鸟打招呼,会不需要理由地热爱整个世界。因为他拥有的实在是太少了,对一切总会倍感珍惜。他甚至早熟到早早地就学会了在打电话的时候,和自己的哥哥只报喜而不报忧。哥哥已经很辛苦了啊,他不能再给哥哥添麻烦。
苏怀瑾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小珏不会哭了。
只短短几个月,苏珏就不再是国内那个会哭会闹的小魔星,他安静了,乖巧了,却也不再是苏怀瑾熟悉的那个苏珏了。
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够学会不再哭泣?或者说人是从什么时候变得不再动不动就哭的?
答案很简单,在他们明白哭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无法为他们带来同情与帮助,反而有可能引来嘲笑的时候。
面对这种迅速的成长,也许有些家长会感到开心,但这里面却绝对不包括苏怀瑾。他一直在试图让自己的弟弟拥有他曾经有过的童年,无忧无虑,五彩斑斓。因为他知道被迫长大时有多么痛苦,他不希望苏珏也去感受一遍,在一夜之间不得不把自己拔高的那种撕裂感。
而这正是苏珏现在正在经历的蜕变。他对苏怀瑾说他很开心,医院里的每个人都对他很好,见了他总会笑一笑。他喜欢老管家,喜欢主治大夫,喜欢来给他抽血的小护士,甚至喜欢门口一直在玩手机的红头发看护。
但他的画却不是这么说的。
他越来越压抑,越来越不快乐,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认识到这种改变。他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大家为了照顾他都已经很辛苦了,所以他只能不断地去强迫自己。
苏怀瑾看着懂事的弟弟,心酸不已,但也坚定了心里的信念,他必须给他的弟弟换个看护。
“为什么?”红头发不可置信地看着苏怀瑾。
在弟弟看不到的地方,苏怀瑾对红头发的看护表达了希望能够换一个看护的想法。
红头发的看护震惊地看着苏怀瑾,他说着一口地道的英文,表达着他的学历有多高多高,他获得过多少多少的成绩,他成功陪护过怎么样怎么样的大人物。总之一句话,苏怀瑾解雇他,一定会后悔的。
霍握瑜给的薪资高得离谱的,没有人会傻到想要失去这份工作,红发护工拼了命的据理力争。
“但这些都不是我所需要的。”苏怀瑾平静的与对方道。
对方没有错,只是他们的理念和需求不同。
霍握瑜想给苏珏不只是一个陪护,论专业,医院里有的是专业的人才。苏珏永远不需要在这方面担心。
“那你需要什么?”护工有些气急败坏,终于说漏了嘴,“真是不可理喻的东方人!”
苏怀瑾在那一刹那终于明白了,对方对苏珏的态度,甚至不是什么大人对孩子的傲慢,而是来自人种上的自以为是。
不能否认,A国有很友善的人,有十分好的人,但与此同时,在这个国家某些人心中根深蒂固地存在着一些来自种族的隔阂。就像C国人也有好有坏一样。这不能上升到民族、国家,却绝对足够苏怀瑾解雇眼前的人了。
“我需要你离开我弟弟。我会找到比你更合适的人,至少对方不会歧视黄皮肤。”
说这话的时候,苏怀瑾是很义正词严的。
但真的等对方怒气冲冲地走了,苏怀瑾其实也很不安,他根本不知道再去哪里才能找到合适的人陪着他的弟弟。老管家毕竟只有一个人,他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而且,来自世家的冰冷教育,有些时候也并不适合苏珏。
从苏珏的画里就能看出来,他是一个敏感又有丰富内心世界的孩子。
他需要更加有温度的照顾。
就在这个时候,苏怀瑾得到了消息,他们在路上随手救的人终于被抢救了过来。对方如今已经清醒了,在了解清楚情况后,第一时间要走了一只手机,不知道在联系谁。
他还表达了想要见一见救了自己的苏怀瑾的意思。
苏怀瑾赶过去时,那人已经清洗一新,换上了干净的病服,露出了血色之后的英俊面容。他此时正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一双蔚蓝的眼睛却闪着光彩。据医生说,要是再晚抢救一点,这人都有可能要彻底和直立行走说再见。虽然现在恢复起来其实也很难,但至少是有希望的。
“谢谢您救了我,善良的先生,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荣幸知道您的名字?整个马丁内兹家族都将铭记于心。”
马丁内兹!
苏怀瑾睁大了眼睛,这就是他看过的《小可爱》里的攻的名字,一个本应该十分优秀的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