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铮:“……”
顿了顿,他才说:“应该是好起来了,不过我还没见到她。每天吃大锅饭你不腻吗?想带你出去吃点好的。”
所以,并不是庆祝?
简小楼有点失望,说:“大锅饭还是很好吃的,只要不做西红柿。你带我去吃什么?我想吃东来顺。”
李铮道:“你不是不喜欢吃羊肉?”
简小楼带了点炫耀的意思,说着刚学会不久的话:“讨个吉祥啊,紫气东来,顺顺利利!”
他还抱起拳,给李铮像模像样地作揖,笑得眉眼弯弯,落下去大半的橘色太阳映在他的眼睛里,跳跃着生动的快乐。
李铮对他竖了竖拇指。
但这一天,既不吉祥,也不顺利。
白天,上午,代理简小楼演艺事务公司的合伙人,这是一位和吴桐差不多等级的资深人士,他过来和李铮、律师,一起见了一面。
李铮从他口中得知,上一周,宁晓妍的母亲主动联系了纸媒,接受了采访。
她对人家说,简小楼在宁晓妍孕期出轨,孩子生下后也对母子俩不闻不问,并且这人私下常有流氓行为,生活极度糜烂混乱。
“流氓”在这个年代是含义极丰富的词语,可以涵盖乱搞男女关系、异常性.癖、同性恋……“流氓罪”在97年才刚刚废除。
但这个采访并没如宁母所愿被全文登出来。
明天会见报,仅仅只刊出“疑似婚变”。
因为《秦始皇》公映时间敲定,正在声势浩大地横扫这一年全球各大电影节。
得到了海内外更多关注的华裔演员简华,不能在这个时候被曝出太出格的丑闻。
自他回国起,官方对他表示了极大的欢迎,给他归国艺术家的极高待遇,把他当成中外文化交流的“吉祥物”。
合伙人说,媒体不会那么不识相,这时候去打官方的脸,文化口的人,都很喜欢小简。
李铮问律师,她妈又提什么要求了吗?
律师说,没有,也不加价了,对方律师好像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合伙人说,这次她和报纸说这些,下次没准乱说什么,得在她发疯之前,我们先把后手准备好。前几天我去文联开会,有熟人给支招,还是上次咱们说的那办法,最好能再结了婚,男子汉大丈夫要有担当,不然一直站他的那几位领导,很没面子。
李铮不悦道,给人家面子,我来丢里子?
合伙人道,《天井》这片子,人家没少给你爸面子,你不看给了你们家多少照顾,白给的吗?
律师说,我也觉得,出轨女性总是要比……如果真要上法庭,大家都不至于太难看。
合伙人说,人选要找好,我觉得《天井》里演女配那位就不错,她也愿意配合。
李铮道,别说了,他不愿意,我也不愿意。
合伙人说,他什么都不懂,你也不懂吗?
又说,再想想吧。
李铮道,想你大爷。
律师在旁边笑了两声。
下午,李铮和律师,又约宁母见了一次。
这次约在了家里,宁晓妍和简小楼的婚房里。
李铮以为是宁晓妍想见他们了。
但到了以后,还是只有宁母在客厅里接待他们。
不知为何,家里乱成了一团,宁母也像是有事走不开,才让李铮和律师来了这里。
进入正题,李铮问,你们到底想要什么?都可以再谈。
宁母道,我才不要你的臭钱,我要的是公道,我女儿不能白白被欺侮。
她狰狞笑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信就走着瞧。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简小楼刚开始的事业和人生。
对他寄予希望的各方。
《天井》的巨额投资。
以及,同性恋和艾.滋病之间划等号的大环境。
李铮头痛地想起,合伙人说的那句,他什么都不懂,你也不懂吗?
双方陷入僵持。
李铮已经搞不明白这家人到底要什么,先前还只是要钱而已,现在是想玉石俱焚吗?他问,孩子好吗?能让我看看他吗?
宁母道,好得很,不在这里,送去了别处,有人照顾。
李铮道,宁晓妍也一起去别处了?
宁母道,你管得多不多?
正说着,有个女人从里面出来。
李铮第一眼都没认出那是宁晓妍,她很瘦很憔悴,头发凌乱,像是睡了很久,但黑眼圈又很重。
宁母马上起身,道,你出来做什么?
宁晓妍看看李铮和律师,说,这都是谁?
她没有认出李铮。这让李铮很惊讶。
宁母道,两个闲人,你快回房里休息,不是睡着了,怎么又醒了?保姆呢?保姆!
她往房间里推宁晓妍,宁晓妍却再次看向李铮,像是刚认出来他,道,是你?
李铮道,你怎么了?
宁晓妍抓住宁母的手,说,他为什么在这里?
宁母道,不要管,回去睡觉,快走快走。
宁晓妍道,我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了,他来干什么?
宁母道,你认错人了。
宁晓妍忽一变脸,说,你又朝人家要钱了吗?我已经要了很多!你不要太贪心!
宁母也抬高了音量,道,我没有要钱!我不要钱!
宁晓妍怀疑地说,真的吗?你会不要钱?你不是最爱钱了吗?
宁母哭起来,道,妈妈只想你好好的。
李铮和律师目瞪口呆地看着,完全不知道这是在演哪一出。
宁母朝他俩喝道,你们两个走吧!
李铮道,她是怎么了?
宁母道,快走!滚!
宁晓妍道,你不要凶他!
宁母一怔。
宁晓妍道,他最讨厌说话很大声的女人了。
宁母看向李铮,仇恨道,满意了吗?
但宁晓妍忽对李铮一笑,问,他好吗?
李铮只得道,还可以。
宁晓妍说,他现在肯定很高兴,我签了字放他走,他应该就高兴了。
她似乎已经不记得签字是两个月前的事。
她笑着说,你们两个以后要好好地在一起啊。
李铮和律师沉默着从那家里出来。
他们都明白宁母忽然不再提钱,但又不肯善罢甘休的原因了。
一个愤怒的母亲,不可能轻易善罢甘休。
分开前,律师也对李铮说了那一句,要不,再想想?
李铮回到剧组所在的院子,蹲在门口石阶上抽烟。
他再一个多月就满二十三岁了,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真他妈讨厌。
到夕阳西下,他进院子里去,找到简小楼。
他说,小楼,我们出去吃个饭。
从东来顺回去的路上。
李铮骑了辆剧组的二八杠,简小楼坐在后面。
他们穿过暗夜里安静的街道和胡同,掠过影影憧憧的青砖灰瓦。
简小楼在后面环着李铮的腰,说:“胡同真好,这样的院子也好。”
李铮道:“怎么好?”
“就是,如果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太好了,的那种好。”简小楼有些向往,说,“等结束拍摄,我们还能住在这里吗?”
李铮单手抓着车把,另只手握住搭在腰上的简小楼的手,捏了一捏,道:“和你商量件事,刚才吃饭就想说了。”
简小楼从他身旁向前探脑袋,问:“什么事?”
李铮却又不说了,把车骑得很慢,《天井》那座院子的大门就在前面不远,已经能看到了。
他已经把这难以启齿的话,拖了整整一晚。
“怎么不说了?”简小楼轻松地说,“是和她有关的吗?我已经不怕她了,你放心说吧。”
九月的北京,还余留着没散尽的热浪,《天井》剧组的几位工作人员在院子里边纳凉边聊接下来的工作。
忽听到外面一阵异响,出来一看。
胡同的那头,微暗的路灯下,一辆自行车倒在一旁,两个人在墙根打架,一个推着另一个,隔着这么远都能听见巴掌声。
同事以为是年轻人喝多了闹事,远远喊了句:“打110了!甭跟这儿练家子!”
有个眼尖的:“那不是小简吗?”
几个大哥呼啦一下涌过去,只当是剧组团宠小简被盲流子欺负,七嘴八舌地喊着问:“怎么回事?快住手!”还有骂脏话的。
到跟前,傻了眼,被推按在墙上的是小简没错,挨打的却是推着他的李铮。
路灯底下看得真切,李铮的半边脸被抽得通红,牛仔裤上好几个脚印子。
“怎么了这是?”几个人搞不清楚状况,先把李铮拉开再说。
简小楼还贴墙站着,呼哧气喘,张嘴就冲李铮大声说了一串英文,语言不通,语气众人听得懂,还有几个听过的脏词。
他在骂李铮。
李铮被两个同事一左一右架着,怕他还手去打简小楼的意思。
他看着简小楼,回了一句很短的英文。
同事们听懂了。
他在说,对不起。
简小楼头顶上正好是一盏路灯,眼里的泪水映出凛冽的冷光。
当晚,简小楼带着一个很小的行李包,离开了这座院子。
肿着半张脸的李铮跟在他身后,看他在街口上了公司派来接他的车,才折返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