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有人跟着他一起喊,队伍改变方向,人流涌向四面八方,大家奔着戏院和监狱而去,去救自己还陷在那里的亲人。
方无隅跌倒了两次,被人踩着从身上过去,痛得他全身都要散架。他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到监狱时,看见警卫正在冲人群开枪。他连忙躲到一旁,几次想跟随人流冒着枪火冲进去,都被遏制。
大家被枪声吓住了,终于不再发疯,尤其倒地的尸体也让人恢复理智。
三个小时后,警队勉强控制住了秩序,广场搭建起来的高台轰然倒塌,像一场精心设计的戏本却滑稽得灰飞烟灭了。
那天满街都是血和宣传单,甚至好几具尸体就这么陈列在地,还没人来收拾。
到傍晚时暮色浓郁地绽开,晒在一片狼藉的云城内。奇怪的是,这样惨烈的景象并未叫人恐惧,反而让他们突破了长久以来的压抑。血很刺眼,可流得得其所哉。
几天后云城政府清点损失,一共造成二十一人死亡,将近七百人受伤,其中一百多人重伤,财产损失尚未计数。
戏院被砸了个精光,所有在审人员被放走,有人用颜料在戏院的幕布上又书写了那十六个字,监狱因为狱警配备火力的缘故,是唯一没有被突入的地方。
至于文宣队,他们一共三十人,死亡十七人,其余全部受伤,十人重伤,甚至残疾。文宣队的伤亡没被算在大数据里,仿佛他们是特殊的。
这件事上传到了高层,很快文宣队被严厉批评,指责他们在云城的所作所为。
消息传到大家耳朵里,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这喧嚣了两年的怪异事件终于要过去。
谁也没想到,一个月后,又有一支队伍赶来云城,代替了文宣队。他们公开反对文宣队的做法,却在入城的当天就住进了已经修葺好的戏院里,并在戏院外配备了警力。他们送走文宣队的时候还给文宣队总结失败原因,说了一句话,要文斗,不要武斗。
这七个字便成了云城之后岁月的风向标。
大家开始发现一切又回到了文宣队刚来的那段日子,那三本花名册再次出现在大家眼底,带着令人惊恐的红蓝绿三色,而新来的人员吸取了大混乱的教训,变得更为谨慎,也更为阴鸷。
这是1970年,云城再次陷入恐怖之中,所有人的精气神都仿佛在那次大混乱中散尽,没人知道这境况何时能结束。
方无隅依然眼巴巴地看着孟希声陷在牢狱里,他的白头发倒是一根根地长了出来,摧折着他的年岁。他还是躲在红十字会,这座昔日的方宅,反而成了禁锢他的牢笼,这大概是个报应,让他这不肖的方家子孙尝到了画地为牢的滋味。
1970年4月,中国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方无隅在报纸上读到这则新闻时,想哭,又想笑。人类都可以造一颗卫星飞到宇宙去了,为何心却还是如此狭窄。
1971年,中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这年红十字会收容了一个出狱的知识分子,他曾和孟希声被关在一起。方无隅从他那里得知孟希声在牢里过得并不好。审讯,劳动改造,以及因为自己的逃狱而连累孟希声成为“共犯”,逼迫孟希声说出他的行踪。孟希声早就无话可说了,他沉默,从头至尾地沉默,并承受一切接踵而来的苦难,只有在得知方无隅已经逃出去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挑动了一下眉眼,开心地笑了笑。
1972年,中国第一枚实用氢.弹试验成功。方无隅离开了红十字会,重新住进了他和孟希声的家。这地方已经被搜过几次,如今已有一年多无人登门。方无隅简单地除了尘,每天悄无声息地在家里生活着,隔壁邻居都不知道他搬回来了。
1973年,风向开始慢慢变化,方无隅对时事总是敏锐地像动物,仿佛能提前嗅到未来的味道。不等他盼着光明重新到来,却率先从曾经的医院同事那里得知一个令他惊喜又难过的消息——
孟希声出狱了,他现在就在医院,病危。
第31章 亲爱的
方无隅跑到医院的时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惊觉自己的年纪的确是大了,虽然他一直都不愿意承认。
孟希声躺在病床上,瘦得几乎脱了相,明明年岁比他小,却比他苍老得快,白发显然易见,皱纹也鲜明地镌刻在那张脸上,正阖目而睡,紧拧着眉,似乎在做恶梦。
方无隅惶惶地触碰他,抚摸他,医生说他胃疼得不行,刚给他打了镇定剂,这会儿还没醒。正要向方无隅说明孟希声的病情,就见这老先生突然抓着病人的手,趴在病床边,哭得泣不成声。
这似乎成了一个可怕的惯例,就像当初方无隅听人给他唱《送别》的时候,那句“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他们真的大半辈子都在不停地别离,每次别离,都长达两千多个岁月,每次相逢,都是一方抱着一方痛哭流涕。
孟希声提前出狱是因为旧疾复发,今年是他被关的第六个年头。其实这六年来他的病复发了很多次,监狱里缺医少药,每次都靠他自己生挺过来,或者去医务室吞两颗止痛药。这半个月来情况变得更为严重,他先后疼晕了五六次,前天半夜疼得死去活来,医务室的医生束手无策,他便被送到了医院,诊断后判定为胃出血。
医生把情况告诉方无,他们要立即进行手术,但手术的风险很大,因为孟希声太虚弱了,他伴随心律不齐和贫血症状,以及许多小毛小病,健康可以说是磨损殆尽,即便手术成功,术后恢复也会极慢,且极有再次复发的可能。
方无隅是个多剔透的人,医生其实不需要说这么多,他已经明白了。对方无非是想告诉他,这次手术的成功率极低,即便成功了,孟希声的身体遭受如此重大的创伤,他的寿命也不会太长。
方无隅安静地听完,点点头,没回答医生,回病房去了。
孟希声在第二天早晨醒来,方无隅一夜没睡,看着他薄薄的眼皮子动了动,慢慢睁开那双无神的眼睛。
方无隅哑着嗓子在他颈边说:“亲爱的,是我。”
孟希声还穿着灰色的囚服,居然在窗外初升的阳光下透出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他在方无隅的声音里颤抖,胡乱地摸着他的脸颊,好久才停下来,用十根手指头,描摹出他的轮廓。方无隅吻住他的嘴角,把自己和孟希声紧紧相抵,恨不能融在一起,好求个圆圆满满,再不能分离。
那句亲爱的让孟希声破涕为笑,一把年纪,却和当年笑得如出一辙,像春风吹绿了江南岸。
方无隅把手术的风险告诉了他,身体是孟希声的,他不能为他做决定。孟希声想了想,很快点头,他说:“我做。”
方无隅也点头,意识到他看不到,便去抓紧他的手,说:“好。”
1973年的深冬,孟希声进行第二次手术,在鬼门关前九死一生地归来。方无隅做好了一切的准备,甚至想过当孟希声的尸体被推出手术室时,他该如何面对。可这一次,孟希声仍旧活下来了,他刚强地令方无隅都不可思议。
1973年剩下的日子,孟希声在医院里渡过,方无隅也几乎把医院当第二个家。
1974年,戏院整顿,许多被关押在戏院的人终于回了家。深春,方无隅接孟希声出院,两人回到他们那间并不大的房子里,什么都不做,就这么依偎在床上大半日。
来年,云城医院想回聘方无隅,方无隅没答应。他好几年不做医生,手术刀都快不知道怎么握。
可他和孟希声还得生活,那就必须工作。
方无隅最终去了红十字会,在医务室捞到一份闲差,还走了个后门,把孟希声也弄了进来,做后勤杂物的工作,陪伴红十字会里的孩子们。孟希声还是要强,不想待在家里,他的身体情况原本应该静养。方无隅劝了他几次,劝不动,便干脆给他找了这么个活儿。
有次他看到孟希声一边笑着一边工作,和同事说话,脸上阴霾一扫而空,颇有些神采飞扬。这是孟希声一直待在家里的时候,从他脸上看不到的。
方无隅看入了神,他觉得很奇异,孟希声为什么还可以这样笑。他大半生都在淬了毒的尖刀上活过来,痛苦刻进了他的身体和灵魂,他却依然可以这样笑出来,纯粹而明朗,少了年轻时的冷锐,温和如化了冰的池水。
方无隅便也笑着,在暮色下迎向他。
两人一起下班,1976年的仲夏,余晖晒着大街小巷,热气掩盖不了人气,正到饭口,店铺茶楼里热热闹闹的,唱曲的小调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划过鼻尖,摊贩油锅里的炸物噼里啪啦作响,十足的烟火气就这么铺开在他们面前。
今天家里没烧饭,两人一起去下馆子,点了三菜一汤,吃得尽兴。
下楼时路过一个算命的跟前,对方莫名其妙地拿着那张铁口神断的幌子往他们面前一挡,好奇地看着方无隅,说:“先生,我们见过。”
这算命的七老八十,须发皆白,坐在青砖黛瓦之下,竖着的幌子就跟他一样上了年纪,破破烂烂地在风里乱吹,倒是把这人衬得仙风道骨,颇有些莫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