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说不过他,便私下对他用些残酷的手段。方无隅该软的时候就软,扛不过刑罚时就说自己全招了,在供状上乱写一气,得些喘息的时间。他是虚心接受,下次重蹈覆辙。
到年底,方无隅在牢里已经过了三个多月,和孟希声一面也没见到。文宣队搞了次年终审会,把一众“反动人员”全扔上了批.斗台。
一颗颗头颅低垂,顾司令发表演讲,除四旧、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坚持无产阶级文化。这么多年他早已不带兵,倒是把带兵的架势用在了表演上,讲得唾沫横飞,气势惊人。
方无隅也没心力去笑,他在满地的脑袋瓜里找孟希声。
孟希声很好找,跪得最笔直的那个就是他。他眼睛无神无光,几月不见,人又瘦了一圈,脖子上的锁骨支棱着,仿佛能戳出皮肉。他脸上没太多的表情,空荡荡的,像丧失很多悲喜。可他还是像方无隅第一次在批.斗台上看见他时那样,不愿意把头低着。
方无隅因为这个发现,高兴到难过。在批.斗会进行到一半,气氛越来越热烈的时候,方无隅趁机叫他,他看到孟希声轻轻扭了一下头,大概他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方无隅不想让他失望,于是第二次他用力喊出他的名字,孟希声惊疑又困惑,几乎要站起来找他。
那便是两人在之后的几年里唯一一次的见面,隔着五米多的距离,以及鼎沸的人潮,一个看到了对方,一个听到了对方,就像眼睛和耳朵,无法触摸彼此,内在却是共通的。
转到来年,方无隅在牢里终于见到一个熟人。
他的科室主任,竟然也被关了进来,就睡在了他的上铺。对方进来之后每天一言不发,连方无隅都无法让他说句话,他像失掉魂魄,残余的生命力苦苦挣扎。方无隅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想来他失去的一定是比他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主任先后被带出去了两次,第二次晚上被放回来之后,他在床上躺到天明,终于再没有睁眼。
方无隅见过死亡,随军那三年,见的太多了。除了自己和孟希声的生死外,其他人并不足以将他触动,他冷静地救回一条条性命,也冷静地看着一条条性命转瞬即逝。直到这天早晨,他仰头看向自己的上铺时,觉得一口气突然噎在了胸口,无法上行。
主任是失血过多而死,手腕经脉破损,血浸透了被褥。牢房里没有任何可供伤害自己的器物,打碎玻璃窗会引起其他人注意。他受伤的手腕一片血肉模糊,在尸体被抬出去之前,方无隅一直盯着那个地方看。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咬伤,他是自己用牙齿咬在手腕上,把自己咬死的。
这是方无隅见过最诡异的自杀方式,这辈子他也没见过这样的死法。
人都是爱惜自己的,当感知到疼痛的时候就会停下。方无隅想不通,他咬自己的时候不疼么,为什么还能一口口像野兽一样把自己的经脉咬断。
方无隅不懂,因为他还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绝望,哪怕到了这样的境地,他也在想着孟希声,等着有朝一日自己能被放出去,和孟希声见面。
后来方无隅听同室的人说,他的妻儿出事了。出了怎样的事无从得知,对方只说了这一句话。
主任被抬出去的当晚,方无隅铺床睡觉时,看到被褥上有两团微小的血晕,是从上铺滴下来的,而牢房里已经通过一天的风,方无隅却仍旧觉得那股血腥气在鼻尖萦绕,挥之不去。
到下半年,方无隅在审讯里也开始变得沉默,不再挑衅对方,不再说多余的话,事情周而复始,就算是方无隅这样的心性,也是会疲惫的。
日子过得像行尸走肉,唯一的念想就是孟希声,他祈祷孟希声平安,祈祷他不要对这样的日子绝望。
到第二年的时候,审讯终于变少了,但情况并没有乐观。方无隅被人提出来,进行劳动改造。他每天要工作将近十个小时,在最脏乱差的环境里干杂活,刷地板,洗厕所。方无隅一辈子没干过这样的事,他常说自己是少爷命,生来不沾阳春水,就算是抗战那几年的颠沛流离,他都没让自己活成溅泥。
方无隅劳动改造了整整一年,直到终于在监视人员的眼睛下找到机会,把捡到的一块碎铁片吞下肚子。
那天方无隅疼得死去活来,他被送去了医院,在凌晨三点多躺上了手术台,取出了那块铁片。铁片下肚之后位置不好,医生说他命大,差点就要割破肚肠。
方无隅在清醒之后没多久,就负伤逃离了医院。他不敢回家,抱着肚子跌跌撞撞,终于撞到一个人身上。
那人把他带到了哪里方无隅因为意识模糊而没看清,只记得对方把温水喂给他,扶他躺在床上。
方无隅昏迷到第二天傍晚,看他醒来,对方欣喜地称呼他为方医生,竟是认识他的。
“你救过我一条命嘞,方医生忘记啦?”他把衣服掀开来,露出腹部位置,那里有手术刀碾过的痕迹,“这一刀还是方医生你下的。”
对方说笑道:“你肚子上怎么也有道伤了。”
两个都开膛破肚过的人对视几秒,方无隅竟觉得好笑。
“我在哪里?”方无隅问。
“红十字会。”
方无隅一怔,他抬起头打量这间屋子的布局,陈设倒是现代化很多,但建筑风格仍保持在前清。他被扶着跨出门槛,看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亭台楼阁、廊腰缦回,一砖一瓦都透着匠心独具,巧夺天工。
方无隅感慨万千,对方看到他红了眼眶,微微一怔。
时隔多年,他又回到了方家大宅。
第29章 莫须有
方无隅被藏在了红十字会,不止是他,还有几个知识分子也躲在这里。文宣队来搜查时,工作人员给他们打掩护,方无隅和另外几人一起躲进地下室。这间地下室,是方无隅他爹收藏古董财宝的地方,当年顾司令攻打云城,他爹就和他那几个后娘在地下室抱成一堆。
方无隅想知道孟希声的情况,可他现在出不了门,红十字会的人也帮不上忙,他们冒着巨大的风险把人藏在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没有了不得的手段让文宣队把监狱里的人放出来。
伤愈之后,方无隅乔装打扮,去看了一次批.斗会。
他没在批.斗台上看到孟希声,只有激昂的文宣队和涌动的人群,顾司令身居首位,大谈空话。
方无隅转身就想离开,不愿看见顾司令那张脸,可他心念一动,又回过头去,狠狠注视着台上的顾司令,目光像子弹,能把人洞穿。
方无隅从那天开始便经常出门,他乔装打扮的技术倒是越来越娴熟。他去观察顾司令,猫在对面街道的阴影里,或者在斜对角的店里喝茶。中午他通常会回红十字会休息一会儿,下午再改变妆容出门。
红十字会里没人知道方无隅在干什么,只觉得他胆大包天,警告他不要成天往外跑,他现在是逃犯,再被抓住罪名可不轻,这辈子能不能被放出来都不知道。方无隅只当耳旁风,他的话变少了很多,仿佛两年的监狱生活磨掉了他的口舌之能。
顾司令是住在戏院里的,他每天早上大概7点左右会走出戏院大门,绕着周围的街巷跑上两三圈。怎么说他都是个武人,多年的戎马生涯造就出他弓弦般一触即发的气质,这么多年,哪怕他弃武从文,也没改变他的生活作风,所以他的身姿和眉眼还能尽量保持在当年的状态。
方无隅自认是个没有纪律性的人,即使是上班他也很少能按时起床,能多睡一分钟就多睡一分钟。他视自律如无物,顾司令在这方面要强出他许多,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在乱世里,顾司令可以把墙头草做得这么出色的原因。
一个对内自律,对外却不断破坏规则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有时候他会带着文宣队那几个年轻人一起跑步,大喊强身健国全面发展,那几个年轻人视他如神明,陪着他一起跑,一起喊。
八点左右,顾司令会去茶楼吃早饭,他在吃这方面很讲究,每天都去不同的茶楼,或者在同一个茶楼里点不同的吃食。之后他便会去戏院开始一天的工作,方无隅不知道他每天工作都在做些什么,直到有一天他跟踪文宣队,听到他们说起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一人笑道,那就把他留给队长,队长保证能让他说出实话来。方无隅便知道了,顾司令还兼职刑讯。他没有一点意外,他相信顾司令这种人,的确擅长此道。
顾司令上班之后便很少走出戏院,他的午饭是在戏院里吃的。方无隅注意到文宣队有人负责买办,经常会拉着一车买来的食材。
到了傍晚,顾司令通常会出来抽口烟,散个步,抱着一个保温杯。他已经年愈六十,但走路稳健,背脊笔挺。他没有大多数年长者蹒跚佝偻的样子,也没有少数年长者淡泊从容的样子,他仿佛永远在想着事情,方无隅觉得,他是在想着如何让自己在乱世里过得更好些。
顾司令的会客时间不定,他有时会在上班期间去拜访几个云城当地的政府人员,至于说的什么,方无隅不得而知。但每逢星期六的晚上,他一定会出门,孤身一人,谁都不带。方无隅跟随他穿街绕巷,然后在夜色里,看见女人将他迎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