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不止给了他离开的机会,也给了他一笔不菲的路费。方无隅在诊所工作安德烈是给他工资的,他一直存着钱。安德烈说这笔钱算是工资之外的红利,感谢他这段日子在诊所为他工作,陪伴着他。
方无隅没有拒绝,他知道自己需要钱,道谢之后便收下。安德烈笑着说,遇到你心爱的先生,将来一定要回到南京,给他看看。方无隅一笑,答应下来。
临别之际,安德烈送了一瓶轩尼诗的白兰地给方无隅,方无隅无物回馈,安德烈便笑,说你不是已经送过一副字给我了么,这瓶酒便是我的回馈。
1939年1月,方无隅和德国领事馆的人一起登上一艘小型游轮,离开了南京。他在船舷下回望这座金陵帝王州,阳光轻薄,给南京城笼上一层淡淡的明媚,给人一种所有苦难都消失的错觉。
几天后方无隅提着行李箱下了船,告别了同行者,转火车前往孟希声所在的重庆。
辗转几日,抵达目的地后,方无隅直奔当地红十字会。这是当初说好的,他们约在重庆的红十字会见面。
可方无隅到红十字会后,并未见到孟希声。
红十字会的工作者告诉方无隅,的确是有一个叫孟希声的人来过,甚至这一年他都在为红十字会工作。可一个月前孟希声上街之后,便奇怪地失踪了,所有行李都未带走,人也再没回来。
红十字会的人把孟希声的东西全都交给了方无隅,方无隅只在里面找到了几件衣物,只言片语都未留。
方无隅茫然无措地坐在孟希声住过的房间里,窗明几净,一地阳光。
这是1939年1月底,离他和孟希声分别已有一年余一个月。
第20章 烽火天
1939年的流火季节极为酷热,7月的太阳暴晒大地,把人都要烤焦。
孟希声正躲在坑洞里啃着一只发了黑的白面馒头,连日的风尘仆仆晒黑了他的脸,满面脏污之下连那副清秀的眉目都被掩盖。
“几点了?”有人见孟希声手腕上露出一块表,凑近去看,发现时间不对,分秒针都停了,“操,破表。”
“滚。”孟希声把他揍跑,低头看表。
这表自从他在那艘摇摇摆摆的乌篷船上醒来时,便已停了。他奇怪地一直没去换电池,任由时间停在表盘上,就静止在他与方无隅分别的那一刻里。
对面又开始响枪,坑洞里灰尘扑面。
孟希声与其他人连着多日与对面的人交火,却连他们是谁都还不知道。
那艘乌篷船靠岸后,他几经波折终于到重庆,生活了一年,还没等到方无隅,却被一伙流寇抓了壮丁。
流寇声称自己是正规国民革命军,要到前线去杀日本人。他们拉着两门生了锈的红衣大炮,也不知何处捣腾来的,后来孟希声听人说,这两门大炮年岁可不小,从前清活过来的,还参加过鸦片战争,拿它轰过英法联军的,不过现在早就英雄迟暮,成了两门哑炮,拉着它们不过就是充个门面而已。
队伍里一个读过书的先生,和孟希声一样,也是莫名其妙被拉了壮丁的。他揶揄说,凭那长官一副衣冠禽兽的模样,还需要拿这两门哑炮充门面?
这话还真不假。
孟希声实在没有想到,这伙冒充国民革命军的流寇首领,会是顾司令。
几年不见,那英俊到有些阴鸷的男人蓄上了短须,穿着军装的身材依旧挺拔修长如一杆枪,只是身边不再跟着那几房花容月貌的姨太太,那座他费劲心机抢夺来的方家宅院也似乎未能将他庇荫。读书先生私底下称他为玉面修罗,说这修罗是被真正的国民革命军给打残了的,抄光了家底,一度落魄不已,没想到战争全面爆发之后,他倒趁乱纠结了一伙乌合之众,打着正规军的幌子,沿途却做着和鬼子一样烧杀抢掠的事,并借机拉人壮丁,以此填充自己的部队,在这乱世里坏得光明正大,活得逍遥快活。
孟希声随这支流寇南去,越走越远,如今脚程已绵延千里。
他不是没逃过,逃一次便被抓一次,抓回来便打一顿。那位先生叹气,劝孟希声别跑了,他自己也早已放弃。
其实被拉了壮丁的不止他们两人,很多人一开始哭爹喊娘,但跟着那玉面修罗做过几回劫掠的事后,慢慢从中尝到了甜头,毕竟和在农田里累死累活比,或在乱世里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比,拿一杆枪吓唬几个老百姓,就能把粮食美酒抢到手,如此不劳而获,自然省力许多。
因此大多数人都同流合污了,自诩为当代梁山好汉,当然顾司令要比黑面宋江漂亮许多,不过笼络人心的手段却比宋江更为青出于蓝,大家唯他马首是瞻,奉他为神,称他为长官,只不过掌的到底是什么官连顾司令自己都不知道。
读书先生很不屑,这酸儒满肚子之乎者也,绝不愿行强盗之事,可他也不敢跑,每每要干坏事时总落在最后,不停地默念孔夫子曰过的话,越曰心里越难受。
先生没想到来了个孟希声后,这人竟比他还强硬,他是一身的中庸之道,明哲保身,可孟希声却是敢为天下先的勇士,因为他居然有勇气在劫掠时抢过他们手里的枪,或展开双臂保护那些被打伤了的百姓。
这样的行径招来恶意,甚至于险些损害了他性命。事情传到顾司令耳朵里,顾司令极为感兴趣地跑过去看看这年头是哪个神经病如此大义凛然,却在抹干净了孟希声眉间的脏污后,笑道:“原来是你。”
在云城时,孟希声给他唱过戏,甚至于他还为孟希声那好看的面貌心折过,若是个女子,早成了他数不清第几房的姨太太。索性顾司令不好南风,对方在戏台上装扮得再好看,可一想到他是个彻彻底底的男儿郎,身上的构造和自己一模一样,便叫顾司令犯了恶心。
顾司令玩笑地道:“唱两句,我便不杀你。”
孟希声唱了,他捻了个兰花指,提气便来:“你问我那蟊贼是哪一个,我只消说了他的孽性你便知道。他身穿大红袍,光天化日行霸道。他抢人钱财挂树梢,心如虎狼似鬼妖。他胡作非为终有报,怕他难逃天理昭昭。似他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千古少,枉披着人皮在今朝!”
读书先生差点要脱口喊好,转眼看见那玉面修罗一张脸阴得滴墨,冰凛凛的脸颊阴森可怕。
孟希声挨了几十鞭子,沾了盐水,竟没把他打死。先生偷药来给他擦,叹息说那玉面修罗有心放你,恐怕是要慢慢折磨你,又警告孟希声也要学会低头,过刚易折。孟希声伤得头晕眼花,没听清他说什么,只在昏沉之间做了好几个梦,每个梦都与方无隅有关。
孟希声后来的确没什么好日子过,可他受罪时不言不语,劫掠时不动不摇,拼了性命也折不弯膝腰,叫顾司令格外火大,顾司令便默许手下去为难孟希声,孟希声的日子愈发难过。
直到他们开始与那群神秘人交战,顾司令的重心才终于从他身上转移。
孟希声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里,他自小颠沛流离,和爷爷走过许多路,可还从未如此跋山涉水。先生说这里是江西一带,至于真正的地名连他也说不出来。
顾司令看上了这里,背山靠水,没有日寇作乱,百姓还活得较为富庶,足够他刮好几顿油水。他也走够了路,预备在此落脚,可没想到扎营不到半月,就来了一伙兵丁要抄他老窝,顾司令被人包围,四面楚歌,只能应战。
可对方显然极具战斗素养,没几天就消耗掉顾司令不少兵力。顾司令统领的这群流寇和他以前当军阀时的军队完全不一样,当年他花了多少心血才练成一支能够攻城拔寨的军队,却全被国民革命军给消灭了,现在的这支队伍有多少实力他心知肚明,所以这一路走来他都在避开日寇和正规军,专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下手。
可对面那伙人不是正规军,也不是日寇,顾司令猜到了他们的来路,却对其他人语焉不详,脸色日渐消沉。
孟希声被迫在坑洞里与那群人交火,虽然目前为止,他也没开过一枪。
吃完那个馒头没多久,他便又开始闹胃疼。他们快被围得山穷水尽,就是那馒头也是先生好不容易捡来的。他的胃一贯不好,一丁点脏东西下去就要难受。不止胃,这一路走来受了多少折磨,腰腿疼的毛病也一直没好过。
孟希声一个人沉默地待着,忍着疼痛一言不发。先生不知何时移过来,笼着他的耳朵,偷偷把秘密告诉他。
“知道我们在和谁作战么?”
先生拿手比了个八字,孟希声惊讶地看着他,连胃疼都抛之脑后。
“确定吗?”孟希声问。
先生说:“十有八.九。你瞧瞧那玉面修罗的脸拉得有多长,听他贴身伺候的人说,这几晚修罗老做恶梦,一做梦就喊八,都快魔障了。”
孟希声因为疼痛而虚晃的眼神逐渐聚焦起来,他大着胆子趴到坑洞边缘,朝外探出一点头。对面的人藏得极为隐蔽,他无法看清他们的身形。
头上传来一声咒骂,有人对着他脑门招呼了一下,把孟希声砸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