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浦深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少年精致白皙的面庞,接着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像个傻瓜似的自顾自地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你摇什么头,”岑路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接着很嫌弃地甩了甩书:“你这本书都被水泡烂了,你想怎么学啊。”
“不用你管。”周浦深趁他松懈,抬手就伸进栏杆里抢书,这次岑路没躲闪,任他把书夺了回去。
周浦深拔腿就想跑。
岑路的声音清清凉凉地在他身后响起来:“都多大的人了,一遇见事儿就跑,丢不丢人啊。”却忘记了自己也才满十八岁。
周浦深的脚步停住了,他回头看着岑路,黑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我比不上你,没人让我上学,也没人告诉我怎么处事。”
说到此处少年竟有些想哭,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因为他从踏上这块肮脏的土地的那一刻起,就决定好了决不在帝国人面前再淌一滴眼泪。
可在看见岑路的时候,周浦深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是在幸福美满的家庭里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无论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关到了这里,可他身上的那种骄傲恣意,是得有人宠着惯着才能有的。
而自己,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破破烂烂的军装。
孑然一身,不知归途,不知去处。
周浦深的鼻子更酸了,为了不让岑路看见,他只能用书本挡住了眼睛。
只有老天知道,他有多么嫉妒眼前的人,又有多么羡慕他。
岑路见这凶狠的少年兵竟然微微弯了腰挡住了眼睛,他始料未及,一时间有些慌了,岑路怼人是一把好手,可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于是他只能结结巴巴地和他说话:“你……你别哭啊……”
岑路是真的慌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外表阴狠的少年兵却有一颗柔软的心,岑路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人,现在看对方示弱,他的语气也不自觉地软了下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周浦深不回答他,依旧拿书挡着脸。
岑路从没哄过人,可此次破天荒的第一遭却没来由地让他感觉很好,少年灰色的眸子闪着温柔的光:“这样吧,我来教你读书,好不好?”
周浦深愣住了,他放下了手臂,一双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看。
岑路认真的眸色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
他以为周浦深的沉默是在质疑他的水平,少年向来不能忍受他人怀疑自己的专业水平,连忙抢白道:“我可是专业的……我要不是来了这个破地方……早就去帝工大读书了……”说到这儿岑路的声音却突然低落了下去,眼里浮现出一丝化不开的伤心。
许多年后,在每一个没有找到岑路的黑夜里,周浦深总是会梦见他这个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脆弱的眼神,他的美梦总是戛然而止在这里,岑路温暖的躯体消失了,他伸在半空中的手,只能抓住冰冷的空气。
他的心脏仿佛绞成了一团,疼得他闭上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周浦深苦笑着,拿手臂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想,如果当初他没有看见岑路的神情,没有动恻隐之心,更没有答应让他教他念书,他是不是就在某一天因为痛苦而死了。
他还是那个混日子的小兵,某一天在战场上被人一枪射穿了脑袋,接着被黄沙掩盖了尸体,连躯壳都不曾有人过问。
他还是那颗高高在上的星星,某一天终究会遗忘他在烂泥地里偶尔捡过的一条小狗,至此重回高处,继续受人敬仰。
老天真是残忍,叫他见过了岑路这样的人,却不曾给他机会爱他。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中秋节快乐mua~
第81章 章八十一 哥哥
“二倍角知道是什么吗?”岑路坐在床上,端着书煞有介事地问面前的人。
少年兵摇摇头,乖乖地在水泥地上正坐。
“那三角函数你知道吧。”
周浦深迟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
岑路的灰眼睛从书背后移过来,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怜悯:“那函数你总该听说过吧?”
周浦深傻傻地看着他,小狗似的黑眼睛里全都是讨好。
岑路惊了,他“哗”地一下把“中学数学”拍在大腿上,直瞪着他:“周浦深,你会不会写‘函数’这个字?”
周浦深被他逼得满面通红,梗着脖子结结巴巴地争辩:“我……我当然会写,就…不就是……”少年瘦弱的手指在空气中挥舞了半天,可也没见他拼出个所以然来。
岑路叹了口气,重重地朝后倒回被子上,将那劣质的棉花胎砸出一个人形坑。他现在只恨自己当时怎么就脑子抽筋了说要教他。
他重新坐起身子来,抓起床头的铅笔就在周浦深的宝贝教科书上龙飞凤舞地拼出了“函数”这个单词,接着少年歪头咬着笔杆子想了半天,又在书上哗哗地写出了所有的常用音标和部分他能想到的常见词。
岑路将书从栏杆缝隙里递给他:“拿回去抄,每个二十遍,下次值班的时候来我这儿默写,要是错了一个,”少年如同玛瑙般通透的瞳孔眯了起来,“哼。”
周浦深不敢怠慢,回了宿舍当即就把那三十多个词连带音标工工整整地每个抄了四十多遍,因为纸张有限,他的字都写得特别小,像蚂蚁似的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张白纸。
这天又轮到他值班,周浦深迫不及待地拿着那厚厚一沓草稿纸就去找岑路。
少年正躺在床上小憩,冷不丁地被人吵醒了就有点儿不开心,可还没等他开口训他,就看见周浦深那一把厚得吓人的纸:“这是什么?”
周浦深看见他脸颊上好不容易长出来的那二两肉,白白净净地泛着粉红色,心里没来由地就高兴,他把纸递给岑路,有些得意地宣布:“你抽默吧,我保证什么都能写。”
岑路看着那一行一行工工整整的字迹,又瞟了一眼数学书上自己的笔迹被人临摹过一遍加粗了的模样,教训他的话就那样梗在了喉咙里。
他是真的没想到,周浦深是真的把他的话放在了心上,且一一照做了
岑路从小到大从没认真学习过,他所掌握的知识自小就远远超过同龄人,岑路总是倨傲地站在山顶上朝下看人,也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如今……岑路看了一眼周浦深期待的眼神,少年突然发觉他总是引以为傲的天资,或许并不是归功于他一个人。
所谓命运,家庭出生是命,自我打拼才是运。
当他接受着全帝国最先进最舒适的教育的时候,眼前这个孩子可能正在格斗训练里被人狠踹在脸上。
岑路眨了眨眼睛,他知道周浦深不喜欢别人怜悯他,可他还是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他放下手中的纸,浅灰色的眸子温温柔柔地看着他,被周浦深挖空心思才养回来的那两瓣红润的嘴唇弯弯地翘了翘。
“你做得很好。”周浦深听他这样说。
周浦深瞠目结舌,胸口那块热乎的东西在岑路温柔的嗓音里,开始一下一下,力道越来越大地撞击着他的胸膛。少年兵脸上的毛细血管因为兴奋而舒张开来,血色慢慢地涨了满张脸。
两人之间突然静了下来,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在两个少年之间无声地流转,周浦深甚至能听见监牢外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与蝉鸣声相互混合着,那旖旎的夏日声响一下一下地挠着他的心尖,酥了他浑身的骨头。
他瞧着少年温润的表情漂亮的脸,只觉得得到他的夸奖仿佛是世上头字号得意事。
岑路看着对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岑路泼他凉水:“这才哪儿到哪儿,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我能学。”周浦深紧盯着他,生怕他说出拒绝的话来。
那盆凉水现在就是当头浇上去也浇不灭周浦深那颗悸砰砰作响的少男心。
男孩子不好意思地低头,却遮不住他绯红的耳朵:“只要是你教我的,我什么都学。”
岑路瞧着他一片绯红的耳朵和脖颈,觉得心里有些别扭,可他又说不上到底是哪里别扭。于是少年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干巴巴地说:“今天再抄六十个词,另外我出几道题给你,看看你水平到底怎么样。”
“好。”少年兵乖巧地站在那儿,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任劳任怨的气息。岑路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快要看见他背后那根不存在的尾巴朝着自己讨好地摇起来了。
少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怎么这家伙没几周就从浑身戾气变得比他妈对着他爸的时候还肉麻?
岑路托腮想了半天也理不清中间的逻辑关系,可这旖旎的气氛把他逼得浑身不自在。岑路招架不住,于是一转眼珠想了个馊主意,他揣摩着周浦深的底线,试探着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我教你念书,你就没什么回报给我?”
周浦深愣了愣,接着开始很认真地考虑自己有什么能给他的。他思索了一下,接着有些羞愧地发现自己当了这么多年兵,竟然没能攒下什么东西,还是这破破烂烂的一身,被人赶东赶西的。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想过要留什么在自己身边,能留下这条命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