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因为艇长?”岑路试探着问。
“嗨,他啊。”刘存己无所谓地笑笑,“从小我就没怎么管过他,他跟着他老娘在帝都过好日子,老子天天在海上漂着,哪有闲工夫管这个兔崽子。结果好啊,我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他就跟我叫着要当兵,说是表现好还能去军校深造。”
“深造个屁啊,”不等岑路反驳他,刘存己就抢白道:“之涣那小子像我,直来直去的一根筋,再被你们那些僵尸似的书一荼毒,没用的东西知道得多了,却看不懂人心了。谁对他好点,他就赶着要把自己心窝子掏给别人。”
岑路心念一动:“你是说……”
刘存己见了这鬼灵精的表情,知道他已经听懂了自己的暗示,于是也不多言:“知道是谁阴了他就行,记得阴回去。春榭是个好孩子,一时走到了歧路上也是没办法,记得要劝劝他。”
岑路的想法第一次得到了证实,他声音有点颤:“我知道了,叔。”
“嗯。”刘存己也是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和岑路说话,多少有些怪怪的,于是便用阴阳怪气掩饰自己的尴尬:“看来我是瞧错人了,你小子脑子还转得动,也不像将军,被人欺负成那样也不生气,赶着就去死了。”
岑路觉得他又开始乱扯了:“将军?”
刘存己心里有些纠结,这些陈年旧事他已经许久没有对别人说过了,现今看来自己这把年纪了,也没多少活头。要是这件事跟着自己一起葬身大海,他始终觉得不甘心。
正纠结着,刘存己瞥见岑路清澈的双眼,心中突然有些感慨,或许许多年前,自己的眼神也是这样的,可是至此终年,他再不复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眸。
刘存己不再怀疑有他,只是娓娓道来:“将军是说梁雁上将,那是**年前了吧,邦国人气焰正嚣张的时候,你叔叔我跟着将军爬战壕开舰艇,可自在了。”
可是他却没说那无数的断肢残臂,没说漫天的血雨腥风。他只说自己自在,岑路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刘存己继续说:“我们跟着将军那是战无不胜啊,将军是个打仗的天才,唯一受过陛下亲自绶带的你见过没?那就是咱们将军了。”说到这儿刘存己眉飞色舞了起来,仿佛他身处的不是被叛徒控制的魔窟,而是供他滔滔不绝的领奖台,“可惜,将军就是人太好了。接了那个送命的任务。”
“邦国那帮畜生,被咱们打得节节败退还不死心,跟我们僵持在北边边境的一个岛上,敌人的舰艇就围在东边呢,没一个人敢上去救那岛上的……”说到这儿,刘存己突然愤怒地抖了一下,仿佛做了思想斗争之后才换了个说法:“老百姓们。可梁将军不是啊,他总说什么‘为天下开太平’,就那几百个人他也要亲自上岛。”
“我跟着也上去了,起初几天还好,粮食水什么的足够,那帮人吃着军队的粮食,一口一个‘将军就是我们的救世主’。可邦国的兔崽子们围了那个岛一个多月,东西送不进来,将军也发愁,总不能短了军队的吃喝,毕竟天天都得费精神守着城。”
“所以他带头节约粮食,那么大的块头一天就吃两块压缩饼干,原本挺俊的脸,不出一个星期就瘦得瘪下去了。”刘存己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惹来了一个大兵的狠瞪:“可那帮狗/娘养的愣是一点儿苦不能吃,没几天就嚷嚷着要投降。”
岑路轻声问道:“梁将军怎么决定的?”
刘存己低着头,目光恨恨的:“那个呆子,他说他要投票决定。”
年轻的教授嘴唇轻颤了一下,金丝眼镜反射着白炽灯的光,他似乎已经猜到了结局。
“将军说了,女王陛下为什么要赋予每个人投票权,就是因为上头的人没有权利决定老百姓的生死。他们投降或许立即就能有吃的,不投降,帝国的粮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送来。这个蠢货!”刘存己气起来,可惜双手都被捆住不能动弹:“他还说,他相信帝国的子民都是有血性的,不至于现在就屈服。”
“结果是投降了吧。”岑路边摩挲着绳结,边淡声说了句,心中却仿佛感同身受地绝望。
刘存己看了眼他苍白的脸色,声音不再那么气愤:“是啊。可这帮狼子野心的,还做了更多缺德事呢。”
“投票结果出来了,将军虽然失望,却也没多说什么,他只说老百姓可以投降,军队却是国/家的脸面,不能跟着岛民一起投降,所以他要带着舰艇撤回大陆。那帮兔崽子一听急了呀,还不知道之前跟邦国人做了什么交易,说什么也不让将军走。”
“将军哪里是他们能拦得住的,结果他们就来阴的,仗着人多扣住了军队本就不多的粮食,都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愿意……”刘存己吞了口口水,“不愿意用枪杆子让这些人听话。”
“又是一周过去,就连兵们都等不及了,几个兵油子和岛民一合计,将军好歹是大官,要是送给邦国人也能捞份好处呢。”刘存己的声音颤抖起来,“我那时就是个放风的哨兵,哪知道上头这些脏事儿。等到有天看着邦国人的船越靠越近,我赶忙下了瞭望楼跟条狗似的跑到司令部报告,却看见他们正张灯结彩准备迎接邦国的畜生呢。”
岑路闭了闭眼睛,可当再次睁开的时候双眼却布满了血丝,那是他说不出的愤怒。
“将军那是什么样的人呐,就是折了他的脊梁骨,把他砸碎了,那也不能低头的英雄。邦国的……杂碎们就杀了他,碎成一块儿一块儿的,把他的头……”刘存己哽咽了,几乎说不下去,这是日日缠绕着他的噩梦:“挑在枪杆子上头没日没夜的炫耀。”
“那时候,人哪里还是人呢。吃着别人的肉喝着别人的血,还当振振有词说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刘存己忍不住了,多少年的枪林弹雨也没叫他落下泪来,现如今却有泪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落下来:“将军的头就那样挂在那儿,其他剩的……都被他们抛进了海里,想找也找不着。没人管这个,个个都忙着去领敌人的粮食了。”
“我气不过,要去理论。却被兄弟拉下来了,说是现在跟他们来硬的,现在为将军死了,就没人给他诉冤去了。现在想来,”刘存己赤红着眼,“什么诉冤不诉冤的,老子当时就该跟他们拼命。”
“后来……后来家里来了其他的队伍,把杂碎们打跑了。那帮畜生,又立即调换了嘴脸,说是坚持与邦国人对峙了三个月,应该得到嘉奖。”
“至于将军,则是自愿去与邦国人谈判,自卫不及时英勇牺牲了。”刘存己抖了一下,像是打了个寒颤:“我真是个混蛋,我想跟上头的人说出真相,可没人听我的,说是我胡言乱语。还威胁我,再乱说就留在岛上不用回大陆了。”
岑路仰起头,白花花的灯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大概能明白帝国不让外传这件事的用意。彼时陛下的全民投票制才刚刚开始实行,在那个地狱般的小岛上实行的结果却是这样,当然要堵住知情人的嘴。
“我怂呀,想着不能就这么死了,没人给将军昭雪。”刘存己还在说着,忽而又想到了什么,“那时候,将军的儿子才刚刚从军校毕业呢。那么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长得好看人讨巧,就这么没爸了。”
说到这儿,刘存己抹了抹泪,该说的都说了,他这辈子的大石头,也算是交给下一个人了。他瞟了眼已经显露出疲色的几个叛徒,其中那个接了phantom的人正偷偷摸摸地想给自己来一针,却立刻被其他人发现了,被揪着领子骂:他/妈/的你想吃独食?“
他笑了,带着赴死之前回光返照的劲儿,刘存己微微转头,在岑路儿耳边耳语了句:”书呆子,你的腕子上,是个活结。“
”什么?“岑路惊讶,自己却看不见。他回想起方才捆住自己的人。分明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女兵杜中士。
难不成她一时失手?岑路摇了摇头,她看着不像是粗枝大叶的人物。
刘存己趁几个叛徒在争执药品时悄悄背过身,用衣服下摆挡住了自己的手,明明被捆着却还算利索地解着岑路手上的绳子。岑路感到手腕一阵松快,却还是用绳子绕了几道假装被捆着。
“臭小子,拿着。”刘存己摸索着,袖口里滑落出一只信用卡大小的东西,手指蠕动着交到了岑路手上。
岑路摸了半晌,眼中一时染上了惊讶的神色:“‘生命卡?’潜艇上不是禁止这种折叠枪……”
刘存己朝他眨了眨眼睛:“你忘了我儿子是谁。”岑路不说话了,甚至不合时宜地轻笑了一声。
刘存己看着两个快要打起来的大兵,轻声说了句:“记得给他留个全尸,我不想让他像将军似的。”
岑路知道他说的是谁,心中一痛,他定定地望进了老人浑浊的双眼,像是一个承诺:“好。”
刘存己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嗤笑了一声:“就说你是个书呆子。待会儿记得往门外跑,无论发生什么都一直跑,听见没?”
“好。”岑路眼睛热了起来。
“三,二,一。”刘存己便无声地做口型一边开始往岑路对面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