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路有些嫌弃地看着螺丝刀上的铁锈也一并进入了汁水横流的椰子。
刘存己可不管这些,在椰子上开了个洞就连着吸管一并朝外扔了出去:“喝你的吧书呆子,吃不饱也混个水饱。”
岑路实在是饿惨了,自从周浦深不在他身边之后他就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现在又新鲜椰子送上门不吃白不吃。于是他就地坐在了窗口旁边的位子,开始一边享受椰子汁一边与刘存己攀谈起来。
岑路道:“刘叔还真是勤勉,到了岛上也要继续干炊事员的活,为艇上的兄弟们发光发热。”他这话半是调侃半是真心。
老头闻言停下了扇子,回头瞪他一眼:“你以为我这把年纪了还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是为了什么?还不是 因为这帮小兔崽子让人放不下心来。”
他又说:“在我们那个年代,粮草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我才挑了这苦活来干,最起码我负责的东西,这帮兔崽子们吃着放心。”
岑路突然想起先前高辅秦说的,刘存己在骚乱之后四处喊话说艇上有叛徒,于是便思量着老爷子说到底还是不放心,于是生拉硬拽地也要将伙食掌握在手心里。他很想问一问老爷子怀疑的叛徒是谁,可又有些犹豫。
刘存己看出了岑路突然变得严肃的神情,又想起周浦深这两天魂不守舍的模样,于是断定岑路这是想起自己的卫兵来了。刘存己有心想让这两人和好,于是趟了这趟浑水:“呆脑壳,你这两天和周浦深闹矛盾了是吧?”
岑路对刘存己乱叫自己的名字已经习惯了,可突然听见周浦深的名字还是让他有些猝不及防:“没……没有啊。”
“还跟我撒谎呢!”老爷子气不打一出来,“啪”地一声合上扇子,伸手就敲上了岑路的头:“我都多少年没看见小周那副模样了,难不成是小周倒退着长了?”
岑路有些摸不着头脑:“倒着长……是什么意思?”
老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周那孩子,才有灶台那么高就来我们营里了。那几年陛下要打仗,那是四处招兵买马啊,可就算这样,小周这孩子也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少年兵。”
“没人知道这孩子有多大,他自己也不说。成天就那么坐着,不说话不动。没有新兵训练的时候乍地看他一眼还以为是死人哩。”老爷子又展开了扇子,“可是该有的任务一点没拉下,二话不说就围着野战训练地一圈一圈地跑,两只脚都跑得起血泡也没停过。我要说啊,有的年轻人还不如一个孩子。“
”对了对了,还有次打靶的教官看他可怜要给他减任务,那孩子啊,啧啧,眼神真是可怕。”
岑路觉得耳朵里嗡嗡的,明明是与自己无关的事,他这么听着却好似觉得血液都腾腾地开始往脑袋里冲。
“就这么个面冷心硬的孩子,直到了十五六岁被送进后方锻炼了一阵子,才多少身上多了点人气,总算是会笑了。”刘存己还在絮絮地说,“然后就是这次,我都快不认识他了,小周变成这幅面团子似的模样到底是因为谁。”
岑路低头望着那只喝了一半的椰子,没有接话的意思,只是眉头蹙得死紧。
“只是这几天,小周又有恢复他小时候模样的苗头了。”刘存己不摇扇子了,刻满皱纹的双眼有不易察觉的担心:“一句话都不说,要不是一整个大个儿在那成天的散发煞气,谁能注意到还有这么个人啊。”
“我去找他谈谈吧。”岑路打断了老爷子一大段意有所指的话,他已经快要失去耐心了,索性就满足了他的那点小九九,这还痛快点儿。
“行啊,晚上七点。艇长……刘之涣那个兔崽子说了,在岛上南边儿的空地办个晚餐,你去那里就行,小周肯定在。”岑路的态度正中刘存己下怀,这便哗啦地全说了。
“我知道了。”岑路回答道,端起椰子就准备走,“我回去准备下,换件衣服。”
“哎哎,要准备什么呀,我看你这样就挺好的!直接过去吧!”刘存己的声音在身后还在不依不饶地跟着,岑路却没有理他,只是加快了往宿舍去的路。
岑路走在密布的雨林中,运动鞋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巴路上,鼻息间传来隐隐的火药味。
他垂眸看着手臂上还未褪去的那道油漆印。伤口已经结痂了,不甚明显地藏在深绿的漆色里。岑路回去之后试了很多方法想要将这颜色去掉,可是最后都被证明是徒劳无功。
它只能留在他的手臂和胸口上,像两条丑陋的伤疤,记录着这次岑路并无意造成的矛盾。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头顶宽大的树叶上滚下来,正好落进了岑路柔软的发间,突如其来的凉意顺着他的头皮沁了进来,激得他打了一个哆嗦。
现在要跑回宿舍已经来不及了,南方的雨总是来得迅猛而短暂,为今之计是找片茂密的树林暂时躲避。
岑路一边跑一边看着连这样大的雨水都冲刷不干净的痕迹,闭了闭眼睛。似乎只要世界变成一片黑暗,自己的内心就能看得更清楚些。
其实他从来,从来都没有和周浦深闹别扭的意思。岑路只是觉得,每当他自以为离周浦深近了一些的时候,周浦深就会变成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上次黎昼的事是这样,这一次关于欺凌也是这样。
岑路心里空落落的,陡然生出了一种恐惧,就像是某种他把握不住的东西,总有一天会被一场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说:
小路在生闷气的时候,深深正在蓄力发糖中……读条30%
第29章 章二十九 莫逆
等到了南边空地现场,岑路开始后悔自己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了。
说是晚餐,其实也就是大兵们架起了几个巨大的烧烤炉,就地捉的兔子们被剥皮抽骨之后一劈两半,绑在竹签上烤得滋滋冒油,几个低阶士兵正忙着给烧烤架上的兔子撒孜然和辣椒粉,油脂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烟草和劣质白酒的味道,直冲人鼻腔。
岑路在一群灌着酒笑闹的大兵中间探头探脑的,转了两三圈却也没看见周浦深的身影。他看了眼烤得油滋滋的兔子,咽了下口水。
人群中闪过了艇长的脸,刘之涣今天看起来兴致很高,与发生意外事件时的冷峻面色相去甚远,他左手拎着瓶酒,正微笑着与身边的人说些什么。
岑路想,或许他能知道周浦深的去向,于是便径直朝刘之涣走过去。
艇长也在这时看见了岑路,挺高兴地向他招手:“岑教授!你也来了?”
岑路直到走近了才意外地发现,刘之涣之前是在和方正说话。方正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看见岑路很是礼貌地微微朝他一点头。
岑路也朝他点了点头,却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放不下心里的戒备。他转而笑着对艇长说:“不请自到,不好意思了。”
“岑教授这是哪里的话,”被岑路这么一说刘之涣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原本也想喊人去叫你,只是怕你们这些读书人,看不上和我们大老粗一起。这不,我让看松去叫了高博士,他碰了一鼻子灰正生气呢。”
听见孟看松的名字,岑路有些急起来了:“周少尉呢,没跟孟看松一起吗?”
刘之涣只当岑路是有正事要叫周浦深:“他和看松一起去叫高博士了,现在正往这边来的路上。岑教授您有事找他?我让阿正用对讲机叫他们。”
“不用了,也没什么大事。”岑路听到周浦深的去向,稍稍安下心来。心想就在这里等他也好,没理由主动把人家叫过来的。
方正单手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岑路阴晴不定的脸色,突然笑着道了一句:“岑教授与周少尉,还真是一对黄金搭档。谁都离不开谁。”
岑路:“……”他突然间觉得方正说不定很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天赋。
“可不是,”刘之涣丝毫没感受到什么不对,还一个劲地赞同,“阿正,看着这些年轻人,到叫我想起咱们从前的模样了。”
方正抿了一口酒,微微眯起眼睛笑了:“是啊。”
刘之涣看起来大有回忆往事的兴趣,吆喝着从一个经过的兵手里哄来了一瓶还未动过的啤酒,很是热情地递给了岑路:“来,岑教授,今晚就别太绷着了。”
岑路心里正郁闷呢,于是也没多推辞,接过来就对着瓶子喝了一大口。他的酒量向来很好,仅仅这一瓶啤酒也不会误事。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大口灌啤酒,一边听刘之涣兴高采烈地讲老男人的青春往事。
刘之涣见岑路一点不扭捏,心下觉得欣赏,称呼也就随意了起来:“你运气好,现在你方正哥脾气这么好说话,从前啊,那简直就像是块石头,冥顽不灵。”
方正斜了刘之涣一眼,丝毫没有工作时对着艇长的毕恭毕敬:“行啊,今天总算是听到你的真心话了。”
刘之涣连忙赔笑:“你别生气嘛,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再说了你就是再生气也上了我的贼船,这辈子是别想下去了。”
岑路看着两人有点好奇:“两位是怎么认识的?”
刘之涣听到岑路的问题,看了一眼云淡风轻的方正,微微露出点笑容:“从前北洋战场上,我带着一个步兵班去偷袭敌人的兵营,谁知道就那么巧在敌军占领的城里捡到了这家伙。那张脸脏得,就是拖进河里洗三个来回都洗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