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驳回。”听证官道。
岑路继续说了下去:“我想尽量与犯人周旋,可是因为对方手持枪械情绪激动,我也不能将我的学生置于危险之中,不好刺激他,所以总是受制于犯人。幸好之后在犯人即将发狂之际,周浦深少尉及时赶感到……”
谢星垂听出了岑路毫不掩饰的偏袒之意,头上密密麻麻渗出些汗来,他抬手扶了扶眼镜,心想岑路果然没那么容易被说服。
只是人在屋檐下,又怎么能处处不低头呢。
元老院代表神色一凛,眼刀恶狠狠地剜向了怡然自得地坐在一旁的梁浅,心想这孙子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抢先一步收买了岑路,还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那边李常青还把岑路当作自己人,一边跳脚一边追问他:“岑教授你回忆回忆,周少尉那一枪没有打中你或者人质,可是也害你受了伤啊!你想……”
岑路闻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金丝眼镜背后那双淡灰色的眸子流露出不齿的神情:“周少尉未曾伤我分毫,我去医院处理的伤口是歹徒所为。”
周浦深定定地瞧着岑路,眼光直白得紧,就差上上下下地剥了他的西装检查他是不是还有哪里受伤了。
梁浅心里都替他害臊,他轻轻咳了一声作为提醒,周浦深这才收敛了些。
这一圈暗潮涌动元老院代表都看在眼里,老人眼睛眯了眯,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身边如同跳梁小丑的李常青,心想这蠢货果然是靠不住。
更令人绝望的是,这种蠢货竟然也算是元老院仅存的硕果之一了。
代表暗自长叹一声,使出了杀手锏。
“检方要求传唤第三位证人。”
梁浅的神色凝重了些。
元老院将这第三位证人的事藏得很好,军方一点风声也没听见。梁浅瞥了一眼元老院代表似笑非笑的脸,在心底冷笑了一声:看来这帮老狐狸早就知道岑路不会听话,留好了后手。
旁听席上跌跌撞撞站起来一个身影,一步三回头地朝着依旧坐在旁听席上的父母投去目光。第三位证人年纪不大,身形却着实宽厚。他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走到证人席前,却有人鸠占鹊巢,分毫没有给他让位的意思。
岑路站定在证人席上,纹丝不动。
听证官对这位风度翩翩的同仁印象很好,于是和颜悦色地提醒他:“岑教授,您可以退场了。”
岑路没理他,而是瞪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小胖子,瞬间便明白了元老院打的算盘。
这个孩子,分明是头一个被黎昼挟持的学生!而当时周浦深大有放弃人质,将他与黎昼一同打死的念头。这个孩子出生于不折不扣的贵族阶级,而陪审团大多由各界精英组成,再加上元老院安插在陪审团里的人,周浦深这一次必输无疑。
岑路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周少尉平民出生,又是军部的人。无疑是旧贵族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被陪审团发配元老院控制,结果会如何!
岑路尽全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抬眼朝检方席望过去。李常青得了长辈提点,立即制止了听证官:“岑教授不用走。检方要求证词对照。”看见岑路脸色愈加发白,李常青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快意,心想真是风水轮流转:“岑教授是没受伤,可这人质要是换了别人,就不一定了。”
全场的焦点一瞬间集中在了男孩身上,小胖子一个激灵,边沐浴着岑路和梁浅要吃人的眼神边抖抖索索地道来:“我……我叫王浩昌……是数学系的一名学生……也是第一个被歹徒挟…挟持的人质。”
李常青见王浩昌大有退缩之意,于是挤出一个油腻的笑容:“孩子别怕,咱们不搞那些歪门邪道的,把事实说出来就好。”
王浩昌闻言瞟了一眼检方席后黑压压的一片,像是突然有了些底气,抬起一只胖胖的手,粗短的手指虽然有些颤抖,却分毫不差地指着周浦深:“这…这位少尉,本来……本来想把我和犯人一起打死!”
此句一出,全场哗然。
礼堂里的空气极速地冷了下去,内外的温度像是一瞬间被打通了,落地窗外的雨丝络绎不绝地斜斜打在玻璃窗上,这一场阴雨绵绵,不知何时才能停止。
杀人诛心,有时只需要一句话。岑路的余光已经看见陪审团大多数成员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望向周浦深的眼神里也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恶意。
李常青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结束了,他心想。
听证官的眉头皱得像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他朝上推了推眼镜,转头问岑路:“岑教授,王浩昌的证言是否属实?”
岑路没有再去看礼堂里的任何人,眼光只落在了垂着眼睑的周浦深身上。他的一只手腕被牢牢固定在栅栏上,整个人被迫别扭地别着身子,却依旧挺拔地站在牢笼中央,脸上横贯的几道污垢并不能遮住那人与生俱来的威慑力。
周浦深感受到了岑路的目光,抬起一双如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眼底的冰层在接触到岑路的一瞬间便碎得彻底,只留下温柔的暗潮汹涌。他远远地望着岑路,无声地开口:
说出事实吧,哥。
我不想要你为了我而违背你的本心。
我不愿意让你为了我而为难。
所以,哥,你只要说出你想说的就好。
岑路奇迹般地读懂了周浦深的唇形,也读懂了那句忠告背后的宽宥。苦涩的涟漪在心底泛开,岑路捏紧了麦克风的话柄,试着问自己:
什么对你来说才是更重要的?
回忆如同潮水一般不合时宜地吞没了他,父亲带着与他一模一样的金丝眼镜,男孩的手被包裹在男人温热的掌心里,温暖的话语从头顶的方向倾泻下来:
“小路,爸爸希望你成为一个正直,善良,诚实的人。”
人格与生命,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我没有抄袭别人的论文。小路,你相信爸爸,如果你也不相信爸爸,爸爸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如果,谎言可以换回一个人的命。
生平第一次,他有了包庇某个人的冲动。岑路低下头,不敢去看男孩和听证官的目光,捏着麦克风的指尖用力到泛白,他哑声道:“周少尉并未……”
“我承认,我当时是有牺牲人质的打算。”一声轻柔却坚定的话语打断了麦克风里的声音。
梁浅急了,顾不得许多直接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周浦深你给我闭嘴!”
“肃静!”听证官一敲法槌,神色发冷。一旁的军官不忍地看了周浦深一眼,拉了拉梁浅的军服衣角,请求少校坐下。
岑路只觉得嗓子里着了火,那股火焰以燎原之势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从咽喉烧到了他的心脏,点燃了那里所有的血液。大火燃尽,留下的只有黑洞洞的焦炭,拖着他的心沉沉地朝下坠落而去。
李常青朝陪审团笑得如同三月春风:“陪审团大人,被告自己承认了,接下来建议各位将被告移交元老院处置。”
陪审团有人出言:“如若移交元老院,大人有何计划?”
“这个嘛,”李常青再一次翘起了二郎腿,“周浦深身为庶民,却对贵族子弟的生命安危置于不顾,元老院自然会上交最高庭审,量刑就交给检察院……”
“是嘛。”一个婉转的女声突然打断了陪审团与李常青的交流,那声音动听得如同夜莺歌唱,带着危险的甜蜜与高亢。
李常青呆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丧家犬梁浅身边的那个美人军官信步走下了席位,白色的细高跟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了清脆的声响,美人身材窈窕,正气势汹汹地朝着自己走过来。
“你……你要干什么……”李常青看着女军官脸色不善,伸手举起了文件要挡,就算对方是女人,对于从不健身的李律师来说,还是只有被人胖揍的份。
窦怀叶却对满脸油腻的胖子毫无兴趣,走到周浦深面前便停下了脚步。她无视了听证官命令回席的指令,微微抬起头问比她整整高了半个身子的少尉:“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有过置学生性命于不顾的念头。”
周浦深单手受制,老老实实地对着长官立正:“是。”
“好,很好,”女人笑着拍了两下手,栗色的发梢妩媚地从耳边散落下来一些,“蹲下吧。”
周浦深从善如流地蹲下了,毛毛糙糙的头顶正对着长官。
窦怀叶冷笑了一声,涂着暗红色唇彩的两片唇瓣如同娇嫩的玫瑰花,只是这朵玫瑰,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一只穿着黑色丝袜的细腿,狠狠地将细高跟踩在了周少尉的头上!
岑路猛地抬头,看见一道血液汇成的细流,缓缓地从周浦深的耳廓淌进了他军服的领口。
李常青连着听证官一齐惊呆了,竟然一时间忘记了阻止这种公然的暴行。
那只纤细修长的腿还在不停地施力,蹦起优美的足弓,朝着周浦深的头狠狠地踹过去,周浦深被踹得撞在栏杆上,鲜血染红了栏杆木头。
男人一声都没出,只是沉默着任鲜血淌满了整张英俊的脸。
礼堂内一时间鸦雀无声,唯一能听见的声音只有鞋底撞击头盖骨的“砰砰”声,以及窦怀叶冰冷的的问话:“周少尉,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军部的法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