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听见外头的大门响,岑路才将脑袋从羽绒被里伸出来,带着些鼻音地自言自语:“真是的…老狐狸,说得我好像还会去一样……”
话毕却乖乖地端起了那碗粥开始喝。
帝工大的礼堂外,众人等待了许久才在那条红毯铺成的道上看见今天的主角——岑柏夫妇。一时间闪光灯伴着窃窃私语响个不停,岑夫人在踏上那条郑重其事的红毯时紧张得一个趔趄,却感到丈夫温热的手及时地扶住了自己的肩,这才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温青蓝半是感激半是不好意思地望向丈夫温润的眼睛,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我给你丢人了吧。”
她说的是真心话,温青蓝从来都不明白像岑柏这样条件的男人为什么最终独独选中了自己。大学时他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那个名字,而自己只是在一众追求者中最渺小的那个,就连主动去图书馆里跟他搭句话都不曾敢。
可就是这样的她却偏偏不知为何被他看上了,两人确定了关系之后他便再不多看旁人一眼,其实即便是之前,岑柏对于流连花丛也从没什么兴趣。大学毕业后两人火速结了婚,温青蓝也怀上了孩子。
温青蓝曾不止一次地在夜里躺在丈夫的身边默默祈祷,希望这个孩子不要有一丁点儿像自己的地方,从外表到才华,从头到脚都像他爸爸才好。
后来岑路出生了,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是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岑柏。只是温青蓝却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高兴。
她愈发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丈夫是名门学士,儿子是天之骄子。而自己的普通,却越来越刺眼。
“你说什么呢。”岑柏察觉到了妻子的不安,并未将自己的手从她的肩膀上拿开,反倒是握得更紧了,“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就是今天在这儿打了个滚,最后我上领奖台的那一刻除了你也不会有人陪我了,连儿子都不行。”
没有这个虽然懦弱却不离不弃的妻子的陪伴,又那里会有自己的今天?岑柏想着,只可惜她却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无论是自己还是儿子,对她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
温青蓝从丈夫的眼底看见了真诚的爱意,心中突然泛起丝酸意,伸手将柔荑搭在肩头的那只手上,只觉得自己对丈夫的迷恋又增加了几分。
安抚了妻子之后,岑柏觉得事情顺利了许多。在获奖人发言之前,他只需要陪着她坐在观众席上就好了,年近半百的两人旁若无人地咬耳朵。在数学系主任上台发言时岑柏还偷偷贴在妻子的耳畔说笑话,温言软语逗得女人轻声地笑。
直到岑柏被人催促上台,站在了那支细长的麦克风之前,才扫了一眼礼堂最后方的安全通道。如他所料,有个黑黝黝的身影趁着灯光全都聚集在台上时,鬼鬼祟祟地混进了观众席。
岑路猫着腰自以为很聪明地混进了观众席的最后一排,有父亲的同仁发现了他,正奇怪他作为家属怎么没坐在贵宾席,想要开口询问,却被岑路阻止了。
岑路想,他才不能在老头子面前丢了面子。就算日后被人拆穿了,也要让他保住自己的脸面两日。
台上那人开始说话了:“今天我受邀来此,最想要感谢的是我的妻子……”
岑路翘着二郎腿坐在一片漆黑的最后一排,心里有点酸酸的,心想真是个小肚鸡肠的家伙,儿子不来了就连提都不提,心里眼里只有老婆一个人。
却听见那人大喘气了一阵,又加了一句:“还有坐在最后一排的我儿子。”
此刻这礼堂里坐着的都是受邀而来的各界精英,照理来说教养都没得说。可是获奖人这句话一出口,这帮老学究多的是认识岑柏家那个鬼灵精的,在肚子里转了一圈便能猜个**不离十,多有忍俊不禁的,笑出了声音。
温青蓝更是惊愕,回过头去找儿子,可是贵宾席与最后一排离得实在太远,她没能看见。
岑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自己这回脸可是丢大了,都拜那个老狐狸所赐。可却也没怎么生气,反倒是真心地为父亲开心。
父亲钻研了半辈子,能将血银的燃烧效率精度整整提高一个量级,这份荣誉是他应得的。作为至亲之人,看着他挑灯夜战看着他悬梁刺股,如今一朝得成,又怎么能不为他高兴。
于是他也不再把自己那点小小的自尊心当回事,真心地与众人一起拍手致意。
岑路以为,他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作为名门学士的儿子,天赋异禀地,在众人的鲜花和掌声中活下去。
第14章 章十四 剽窃
“深弟,你能想到我听说有人举报我父亲剽窃那一刻的心情吗?我只是觉得可笑,觉得那人可恨。我的父亲,又怎么可能放下自尊去抄袭别人的东西。”
周浦深看着面如死灰的岑路,只觉得自己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打碎那堵玻璃,抱住他,注视着他的眸子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相信你的父亲不会做这样的事。”可是躯干四肢都僵硬着,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告诉岑路他相信他,因为相信他而相信他的父亲。此刻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评判别人的事情。
所以周浦深只能沉默。
岑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发现对面那人异样的神情,此刻他几乎是发泄大过倾诉。
“那个半路出现的数学家……拿出了自己未发表的论文说是父亲盗取了他的结论,是父亲用自己几十年在数学界积累下来的声望压得他不敢发表自己的定理……你说,如果就是这样的无理取闹,又怎么会有人理他?怎么会有人选择相信他而不相信在数学界幸幸苦苦耕耘了几十年的父亲呢?”
“可是那人死了,被人发现溺死在了自己家的浴缸里。”
岑路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像是濒死的蝴蝶:“听说,他死的时候肺里倒灌满了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就那么盯着浴室的天花板,因为在水里泡了太久,来为他收尸的警官甚至都不能为他把眼皮合上。”
听说那是个很清贫的数学家,因为一直没什么成就,没有哪所高校愿意收他,他做不成研究员,嘴也笨得可以,连个教职也谋不到。他的妻子于是带着女儿离开了他,至此他始终孑然一身,栖身的那个小小的一居室里家徒四壁,唯有一张草草放在水泥地上的床垫,以及散落一地的草稿纸。白花花地刺痛了在场人的眼。
有人在那堆纸张里发现了岑柏与他之间的来往信件,岑柏在其中多有威胁,来来去去都是不准在他之前发表论文的意思。
舆论一下子倒转过来,曝光的消息多有形容那人死时惨状,以及添油加醋地将那人形容成个身怀才华却因为被人陷害而郁郁不得志的寒门秀士。消失了许久的孤儿寡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漏了面,对着镜头声泪俱下。
口口声声都是控诉贵族的肆意妄为。贵族出生的科学家做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可以接受鲜花和掌声。若是平民出生就得白白地被人抢了功劳,最终只能死在自己的公寓里。
一辈子都跨不过阶层的鸿沟。
岑柏就那么一下子从神坛跌落,从获终身成就奖的金字塔尖坠落到了私自滥用贵族权利的过街老鼠。
“可是我当初却不知道他在承受这些。”岑路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我就说这老头子,不好交流的。什么事情都闷在心口,就连家里人也不说。”
岑路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学校里的窃窃私语。他早就发现了近来多的是人故意跑到他面前嚼舌根,只是他一贯看不起这种刻意的孤立行为,所以也就没太放在心上。直到有人上门来挑衅了,岑小公子好歹也是一路被人追捧到大的,这一巴掌都明晃晃地打到他脸上来了。十七八岁的岑路虽然不算高大,那副吃不得半点亏的脾气倒是不小,当即就跟人动起了手。
他被膀大腰圆的对方按着打了好几拳,全部都落在那张脸上,那双灰狼似的眸子肿得跟猪头似的。岑路虽然力气不大,可对方跟他打架也落不了多少好,原因是因为岑公子实在是心思歹毒,拳头专往人最脆弱的地方打,不是砸鼻梁就是踢裆,弄得别人最后伤得比他还重。
挨了打的岑路仰面躺在学校的花坛里,一张俊秀的脸上混杂着泥土灰尘血迹,花花绿绿好不精彩。他重重地喘着气,像是要把肺都吐出来那样喘气,岑路望着染着些血色的傍晚天空,心想以后要多锻炼锻炼,这样才有力气爬起来打死这些乱嚼舌根的狗崽子们。
可是现在他却没有力气了,甚至没有力气去擦掉鼻孔里流出来的血,就只能任它朝下流到了嘴里,又咸又腥气。
一旁捂着裆的人还在乱叫:“岑路你他妈是疯狗吗,一句话都不说上来就是动手。你家那条老狗现在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我骂他一句怎么了!我告诉你,你别整天他妈的借着你爸的名声耀武扬威的,现在他也臭了,你觉得你离你爸的下场还有多远?”
“闭上你的臭嘴,比茅坑还臭呢。”岑路觉得自己几乎是使了回光返照的力气,硬是用单手撑着地爬起来,额发垂落下来也遮不住他眼底的凶光:“我告诉你,别说是我爸没做这事,就算他做了,他臭了,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