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部下小心翼翼地劝萧莨,萧莨如今人越来越阴鸷,谁都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就怕他失了先前的沉稳,一心想要图谋大业,会急功近利。
萧莨抬眸看对方一眼,眉目微沉,没多说什么。
待事情商议完,一众部下退下,萧莨依旧坐在案前未有动身,那枚王印就搁在手边,汉白玉的质地,摸之冰凉,萧莨的手搭上去,无意识地收紧。
有下人进门来禀报,说祝雁停想求见他,萧莨的眸色黯下,眉上的疤痕随着眉宇一并蹙起。
那下人又添上一句:“他说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与将军说,请将军务必让他见您一面。”
偏院的屋中,祝雁停低着头靠在榻上发呆,先前在刑场上他因心神不济晕过去,躺了整两天才醒,今早柳如许来给他诊脉,顺口提了一句萧莨封了王,还要代那小皇帝去皇陵祭奠长历帝,他便一直怔愣到现在。
萧莨进门,在离祝雁停最远的椅子里坐下,双瞳微缩,冷眼打量着他。
祝雁停面白如纸,脸上没有丁点血色,双颊瘦凹下去,看似柔弱的菟丝花,实则是淬了毒的罂粟。
萧莨的目光让祝雁停有些难堪,他低了头,不时咳嗽,小声道:“……你去祭奠长历皇帝,能否带我一起去?”
“原因呢?”
“我想去给他磕个头,……求你了。”祝雁停的声音更低,心头苦涩一片,弑君弑父,他死一万次都不足够,可除了这么做,他也不知还能做什么,才能洗清自己的罪孽。
萧莨的声音里透着冰寒:“磕头?将人毒死了再去磕头?你是良心发现了,还是心虚怕他老人家来找你索命?”
祝雁停抖索着唇,再次重复:“求你。”
萧莨望着他,眸光微滞:“你到底又藏了什么心思?”
“……我没有,真的没有,”祝雁停艰声解释,“我只是想去给陛下磕个头,没想求他原谅,也不会给你添麻烦,真的不会。”
“不想说便收了你那些歪心,我没空陪你在这浪费口舌。”
见萧莨起身欲走,祝雁停慌了一瞬,差点又要从榻上栽下去,赶忙道:“你别走!我说!我说……”
他用力攥着手心,勉力平复住呼吸,颤声道:“……我是长历皇帝的儿子。”
萧莨收住脚步,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丝诧异的波动。
“皇后当年生了双生子,但太后迷信,视双生子为不祥之兆,皇后怕被太后知道,托母妃将我送出宫,我被母妃留在怀王府中,当做了她的孩子,之前我一直不知道……”祝雁停说到一半,声音已哽咽得无法再继续。
萧莨的浓眉紧拧起,沉声问:“是祝鹤鸣说的?”
“……是。”
“你怎知他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祝雁停哑声道,“我记得一些小时候的事情,母妃那会儿时常带我进宫去给皇后看,和太子一起玩。”
祝鹤鸣没有必要在想杀他之时还对他扯这样的谎,更何况,他努力忆起的那些幼时记忆里,还有许许多多关于皇后和太子的回忆,他母妃总与他说起他们,叫他不要忘了他们,小时候他不懂,如今明白了却也晚了。
“所以你如今说要去给先帝磕头,是想去当着先帝的面忏悔?忏悔你亲手杀了他?弑君又弑父?”
萧莨的神色更冷,祝雁停可怜吗?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落到今日地步该说是命不好,还是他自己活该?
萧莨的一字一句都在戳祝雁停最难以启齿的痛处,祝雁停一句话都辩驳不了,呐呐道:“我真的只是想给他磕个头,没想求他原谅……”
“你若是为着自己图谋大位,而不是为了你那个草包兄长,还能叫人高看你一眼,想要夺天下就光明正大地凭本事去抢,用那些不入流的阴私手段算什么?”萧莨闭了闭眼,强压下因见着祝雁停这副模样而翻滚起的怒意,只要一想到祝雁停做的这些都是为了祝鹤鸣那个败类,他就气恨难消。
祝雁停红着眼抬眸望向萧莨:“那你呢?你已封王,下一步是不是也打算称帝?从前你说不在意前程权势,都是假的么?”
“你有什么脸提从前?”萧莨哂道,“如今这样,不就是你想要的?”
祝雁停的神情愈加恍惚,终有一日萧莨也走上了这条路,若是在从前,他或许当真会很高兴,可如今,他只觉得苦,难以言说的苦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我的身份,未必没有别的人知道,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于你总归是麻烦。”
“所以呢?你是要我杀了你?”
祝雁停沉默不言,神色愈发悲凉。
“你想都别想!我早说过,你别想求死,也别想解脱,永远都不可能。”
“我不死,”祝雁停怔怔道,“你不让我死,我便不死。”
黯光在萧莨的眼底沉下,他未再说什么,出门离开。
脚步声逐渐远去,门外的风吹进来,明明是夏日,祝雁停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三日后,深夜。
萧莨淡漠地看着被押在堂下不断求饶的几人,身侧的亲卫小声与他禀报:“当年之事的知情人大多已被祝鹤鸣杀了,这几个是漏网之鱼。”
“都杀了吧。”萧莨的嗓音淡淡,连眉都未多皱一下。
“奴婢、奴婢没有做过恶事!饶了奴婢吧,奴婢还带大了郎君啊!王爷您饶了奴婢!看在郎君的份上您饶了奴婢吧!”
跪在地上喊冤之人,是祝雁停小时候的奶嬷嬷,祝雁停被押在屏风之后,惊讶望着他以为的早死之人,如今竟死而复生。
萧莨冷下声音:“为了蝇头小利,将主子的秘密卖给宫中妃嫔,害死了皇后和王妃,后又贪生怕死,假死出逃,你说你没做过恶事?”
那老嬷嬷惊恐地瘫软在地上:“奴婢、奴婢真的没想过会害死王妃……”
她的辩解既苍白、又无力。
其他几人更是吓得抖得不成样,能在怀王府那样的地方平安活下来的,他们有哪个是干净的,手里的人命只多不少。
萧莨的目光一滞,立刻有亲卫上前动手,将那几人尽数押了下去。
一刻钟后,外头传来凄厉惨叫,萧莨的神色没有丝毫触动。
屏风撤开,祝雁停的眼中猩红一片,望向萧莨:“我母妃和皇后,……到底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什么?你告诉我……她们到底都是怎么死的?”
萧莨冷淡道:“你的身世被那老奴告诉了宫里头的妃嫔,传到太后耳中,太后气怒交加,她自然不会动太子也不敢动,只能拿你和皇后泄愤,老怀王妃替你挡了灾送了死,你倒是得感谢你那位继母,若非后头阴错阳差被她关起来,只怕你也活不到现在,你还能有命出来兴风作浪,是因为老太后在那之后没多久也死了而已。”
祝雁停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恍恍然地流下眼泪:“母妃也是因我而死,我害死了她、我害死了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非要这样报复我……为什么……”
萧莨不出声地看着他,眼中映着不断跳动的烛火。
祝雁停的情绪过于激动,像被人掐住了喉咙,想要说话,发出来的只有嘶哑的呜咽声,他用力揪着自己的衣襟,眼泪流了满面,再次晕了过去。
萧莨的目光陡然一沉,一步上前去将人纳入怀中,手指拨开祝雁停耷拉在面颊上已被泪水沾湿了的头发,盯着他的眸色更黯,指腹摩挲上那苍白干裂的唇。
冗长的沉默后,萧莨哑声吩咐下人:“去太医院,请御医来。”
“再传令去秦州,让虞医士先一步上路,尽快赶来京中。”
第73章 心病心药
祝雁停醒来后就一直睁着眼,怔怔望着房顶的横梁,一声不吭,眼角滑落的泪不断没入鬓发中。
哪怕已经勉强自己要苟且偷生活下去,残忍的真相接踵而至,依旧让他痛不欲生。
他知道,萧莨是故意的,就是故意要叫他清楚,他身上到底还背负着多少罪孽,要他永远都不得解脱。
他的出生就是原罪,他不该来到这个世上,若是没有他,皇后不必担惊受怕,兴许还能与皇帝有更多的孩子,平安将他们的太子养大,天下不会大乱,他母妃不会被牵连,萧家人也不会出事,还有阿清,不会因他平白送了性命。
萧莨换个妻子,珩儿换个爹爹,或许他们还能活得更快活些。
他这样的人,生来这个世上,到底有何意义?
浑浑噩噩最痛苦之时,祝雁停听到有清脆稚嫩的童声问他:“你为什么要哭?你要死了么?”
他怔了怔,转过头去,珩儿就站在门边,犹豫着没肯进来。
祝雁停呆愣愣地看着他,直到眼泪将珩儿的身影模糊,他才恍惚回神,用力抹了一把脸,挣扎着坐起来:“珩儿……”
小孩有些怕,往后退了一步,但没跟上回一样跑走。
祝雁停哽咽道:“珩儿,你怎么来了?”
小孩噘嘴道:“我偷偷跑来的,一会儿就走了,外头的人都没瞧见,你不要跟人说哦,不要被人发现了。”
“你是,……来看我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