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府是章顺天的发家之地,也是攻克豫州的关键,章顺天唯一在此处留了万余兵马,只要拿下此地,章顺天在豫州的势力就会全线崩盘,之后戍北军直捣齐州,也再无阻碍。
围城这三日,萧莨虽未下令真正发起攻城,却也并非什么都没做,几场小规模的外围作战,已扫清了河东府周边的所有要塞关口,这河东府现下已成了一座孤城,只等最后一击。
营帐之内,萧莨抱着坐在自己腿上的珩儿教他认字,外头局势正胶着,他的神色依旧沉定,未见丝毫紧张之态。
部下进来禀报,这几日他们安插进城中的探子四处散播章顺天已放弃河东府的消息,已然有了成效,城内现下人心浮动,只怕不等他们发起攻城,内部就要先乱起来。
使之成为孤城,再从内部瓦解,让之自溃,便是萧莨选择的攻心之计。
萧莨淡道:“再等两日。”
围城的第六日清早,随着一声冲锋号角响起,第一批前锋军气势如虹地冲向了城门之下。
城楼上的守兵提心吊胆了这么多日,本就越来越焦躁,悬在头上的那把剑到这一刻终于落下,他们手忙脚乱地摆开阵势御敌,在气势上就已经先输了。
攻城战持续了一整个白日,落日时分,城墙上下的每一块石头都已被鲜血浸染,城中暴发民乱,暴乱的民众砍下了城守卫的头颅,为戍北军打开了城门,戍北军通往齐州的道路,至此再无阻隔。
拿下河东府的第二日,短暂休整过后,戍北军过河东府,长驱直入齐州。
路上萧莨便已收到奏报,祝鹤鸣听闻戍北军破了河东府就要到齐州,吓破了胆,离开齐州首府,又往东逃了,如今倒是当真应了那个诨号,成了名副其实人人笑柄的逃跑皇帝。
非但如此,先前他离开圣京逃往齐州的路上,差一点被章顺天的追兵追上,关键时刻竟将自己的老婆孩子扔出去,帮之拖挡追兵,妻小都死在了匪军手中,他却趁机逃了,实在是叫人不齿。
“这厮再跑就要跑到海边去了,他总不能跑去海上吧。”萧莨的一众部下都对之十分无语,做皇帝做到这个份上,也真够丢人现眼的。
萧莨却不在意:“让他跑。”
起先一众人还不大明白萧莨的这三个字究竟是何意,之后一个月,眼见着萧莨在齐州像撵猴子一样撵祝鹤鸣,看着他狼狈四处窜逃,甚至有一回都要将人捉住了,又将之放走,这下明眼人都看明白了,萧莨这是故意的,他的报复不单是要祝鹤鸣死,还要在他死前用这样的法子折磨他。
比起死更叫人绝望的,是临死前的无望挣扎,萧莨就是要叫祝鹤鸣亲身尝一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三月中,祝鹤鸣逃至齐州最东面的海边,搭上了一艘商船出海,海岸逐渐远去,祝鹤鸣瘫软在船板上,终于大松了一口气,好歹,是活着逃出来了。
入夜,祝鹤鸣在船舱中借酒消愁,察觉到船行停下,他眉头一皱,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来人!怎么回事!船怎么不走了!”
没有人回答他,祝鹤鸣心中一沉,恐惧一点一点在心头蔓延开,再之后,他看到凭空出现的戍北军持剑破门而入,瞠目欲裂之下捂着心口轰然倒地。
再睁开眼是被人用冰凉海水泼醒的,他已被押回码头,被捆绑着按跪在地上,站在他面前的,是一身铠甲手持长剑,面如寒霜的萧莨。
“为何、为何船又开回来了……”祝鹤鸣发着抖,声音打颤,死到临头的恐惧让他惶惶如丧家之犬。
他不知道的是,他借来的商船根本就是贺家的船,萧莨故意将之放走又捉回,就是为了让他看到希望又绝望,有意地折磨他。
萧莨轻眯起眼,剑尖指向面前已抖如筛糠、狼狈至极的祝鹤鸣。
“你不能杀我,我是雁停的兄长,你不能杀我……”祝鹤鸣一边说一边抖,若非被人按着,只怕要瘫到地上去。
萧莨的眸色更沉,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亲手将祝鹤鸣斩杀之时,他却收回了剑,沉声丢下句“先将人押下去”,转身大步而去。
萧荣追上去,问他:“二哥,你为何不杀他?”
萧莨停住脚步,看向萧荣,夜色遮掩了他眼中情绪:“你可知,兄长他是因何而死的?”
萧荣愣住。
夜色下的海有如吞噬一切的巨兽,潮起潮落,伴着海风猎猎作响。
萧莨目视着前方,在今日终于将祝鹤鸣捉获之后,第一次将事情真相说与了萧荣听。
萧荣大睁着的眼睛瞬间通红,拳头捏得咯吱响:“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先留着吧,”萧莨看似平静无波的双眼里浸染着恨意,一字一顿道,“就这么死,太便宜他了。”
四月,戍北军自齐州过黄河,入冀州后兵分三路,自东、南、西三个方向一路扫荡,切断章顺天的兵马在冀州各城池之间的连路,大举往京畿方向进军。
章顺天的兵马丢盔弃甲一退再退,短短几个月,在丢了豫州老巢之后,到手没多久的冀州也再次易主,地盘缩小至仅京畿一地。
五月中,戍北军三路兵马在下幽城下汇合,意欲第二次攻城。
章顺天屯兵两万人在城中,又命人将祝雁停押来,全城警戒,准备与戍北军背水一战。
阴暗潮湿的大牢里,祝雁停坐在草垛上,倚着墙壁一动不动,凌乱披散下来的发丝遮住了他半边脸,叫人看不清楚他脸上表情。
自来到下幽城,他就被关在这里,看守他的人比之前还要多些,每时每刻都有人盯着他,不给他任何自我了结的机会。
自从听说萧莨的兵马已入了冀州,祝雁停心中的焦虑便一日更甚一日,唯一仅有的念头,是他不能被当做人质威胁萧莨再给他添麻烦,无论这样的威胁能不能起作用。
手指在污脏墙壁上抠出血来,祝雁停浑身发冷,戍北军昨日便已到达下幽城,最多再几日应当就会发起攻城战,他仅剩下的机会,便是最后被押上阵前时。
如果可以,他最不愿的就是用这样的方式,不想叫萧莨看见,可如今,他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一旦下定了决心,便再无任何其它的念想,祝雁停轻闭起眼,回忆着萧莨与珩儿的模样,将之深深印在脑海中。
不知道人死之后是否当真还能记得生前之事,如果可以,他只想记住他的夫君和孩子,哪怕做孤魂野鬼再不能投胎,也不要将他们忘了。
恍惚间,听到啾啾鸟叫声,祝雁停浑浑噩噩地抬起头,两只黄莺鸟从高处的铁窗缝隙间飞进来,在这逼仄阴暗的牢房中不断盘桓。
“哟,这里竟然还能飞进这么漂亮的莺鸟来,真是稀奇了。”
那几个看守他的兵丁见之啧啧称奇,祝雁停紧紧盯着那两只鸟,原本空洞的双眼中逐渐泛起了泪光。
这几只黄莺竟然跟着他,从京城飞来了这里。
呆怔半晌,祝雁停抬起手,在墙壁上轻敲手指,一只莺鸟停到他肩头,另一只落至他的手背上,亲昵地蹭着他。
那几个兵丁的目光移过来,没看出什么异状,便懒得管了。
祝雁停继续在墙壁上缓缓敲击,直到那两只鸟最后蹭了蹭他的脖子和手,展翅飞出窗外。
他没想做别的,只想要这几只鸟代替他,最后去看一看他的夫君和孩子。
城外,军营。
萧莨召集部下商议事情,珩儿自个搬了个矮凳子,坐在营帐外的树下发呆。
天气炎热,他有些苦夏,做什么都提不劲来,撑着一张小脸听着树上蝉鸣声,一动不动。
那几只黄莺是突然出现的,绕着树上下翻飞,啾啾叫着格外有趣,小孩的眼睛亮了一瞬,其中一只落至他肩上,他起初有些怕,僵着身子不敢动,直到那小鸟儿侧过头,鸟喙在他柔软的脸蛋上轻轻碰了碰。
小孩觉着十分新奇,又有些痒,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伸手摸了摸那鸟儿丰满漂亮的羽翼,脆声问道:“你们是来陪我玩的么?”
回答他的,是此起彼伏愈发欢快悦耳的鸟啼声。
萧莨出来时,珩儿还在追逐着那几只黄莺玩得满头大汗,早上还闷闷不乐的小孩这会儿格外开心,一直在笑。
见到萧莨,珩儿大步跑过去,拉住他一只手,指着那些鸟儿兴奋嚷道:“父亲父亲,小鸟儿,好好玩!”
萧莨的目光掠过那几只黄莺,微微一滞,沉声吩咐身后亲卫:“都赶走。”
又叮嘱伺候珩儿的嬷嬷:“以后别让小郎君玩这些脏东西。”
珩儿愣住,黑亮的大眼睛里蓄上了委屈,小声道:“珩儿喜欢小鸟儿,不可以玩么?”
“不可以,”萧莨的语气里透着不容拒绝的严厉,“你已经四岁了,别总想着玩,更不能玩物丧志,过几日,我会叫人正式开始教你练武,书也要念起来,不能再这般顽劣。”
珩儿低了头,他其实听不太懂萧莨说的话,但萧莨的意思却是听明白了,他不能跟那些小鸟玩。
这还是小孩第一次看到父亲对着自己这般严肃,有委屈都不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