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殿。
御座之上,皇帝耷着眼睛,斜倚在一侧,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仿佛入定了一般,群臣吵嚷皆不入他耳。
大理寺卿正在禀报西都知府柳重诺贪墨军粮案的审案结果,因为事情牵扯太大,大理寺不敢轻易结案,这便呈到了御前。
约莫过了一刻钟,大理寺卿禀报完事情,稍稍抬眼,却见御座上的皇帝依旧全无反应,像是睡着了,大殿里静得针落可闻,无一人出声。
片刻后,首辅刘崇阳低咳一声,道:“柳重诺既已认罪画押,承认他确实扣下了戍北军征收的税粮,以致延误军机,如今证据俱全,那便依律处置吧。”
大理寺卿喏喏应下,立于御座左下手的皇太弟祝玖渊抬眸,斜睨向刘崇阳:“首辅大人前几日不还说这柳重诺恐有通敌叛国之嫌,须严加审问,怎么今日就改了主意,竟是要大理寺就此结案了?”
皇太弟三十出头,面白有须,目光炯然,一脸福相,与御座上脸颊凹陷、眼下青黑、形容枯槁的那位大不相同,明眼之人都看得出,怕是过不了几年,上头那个位置就要易主,只内阁首辅刘崇阳与这位储君之间向来不对付,从不买他的账。
刘崇阳笑了一笑,不以为然道:“大理寺不是已经查过了,通敌叛国之事确属子虚乌有,这柳重诺想必也没这个胆子,既如此,何必揪着不放。”
祝玖渊哂然:“先前一直揪着不放的不是首辅大人你吗?若非首辅大人之前一直说这事蹊跷,恐还有内情,这案子早就结了,现下倒是干脆,问都不多问,便要将事情揭过了。”
“殿下,此案牵连甚广,老臣也不过是想谨慎一些,又何错之有?”
祝玖渊轻蔑道:“首辅大人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怨不得叫人多想。”
刘崇阳不大的眼睛里闪着精光:“老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还请殿下莫要冤枉了老臣。”
祝玖渊不再理他,冷眼瞧向那位大理寺卿:“当真都查清楚了?”
大理寺卿低下脑袋,额头上隐有冷汗冒出:“……查清楚了,臣等已将方方面面都核查过,确实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柳重诺与北夷有染,私扣军粮一事,当属他心术不正,起了贪念,并无旁的内情。”
祝玖渊的目光在大理寺卿与刘崇阳之间来回扫,一声冷哼。
刘崇阳老神在在,并不在意这位储君殿下对自己的冷嘲热讽。
“行了,都别吵了,朕头疼得紧,”皇帝终于开口,打断二人之间的争论,浑浊的双眼缓缓扫过阶下众人,直接下了定论,“就按刘卿说的办吧,参与贪墨案的西都地方官员俱按律处置,涉案兵部、户部官员,以失察之罪论处,此次戍北军战败,虽因粮草不济、军机贻误所致,承国公亦有指挥不力之责,就罚俸三年,令其总结教训,留待日后戴罪立功吧。”
皇帝几句话,便将戍北军战败的原因定了性,率军的将领只罚俸三年,掉脑袋的却是旁的人,事情听起来不免荒谬,但在场之人都清楚得很,大衍如今能打仗的武将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定国公在南边疲于周旋压制那些匪军调动不得,除了萧让礼父子,竟是再没人能指挥得动那支戍北军,当真要问了萧让礼的罪,怕是不出一年,北夷人就得打到圣京来。
谁都不是傻子,皇帝虽然镇日忙着修仙,也当真没有蠢到不知晓他坐下龙椅,究竟是靠谁人才能勉强坐得安稳。
事情处置完了,皇帝不再给群臣烦着自己的机会,打着哈欠挥挥手,宣布退朝。
当日大理寺便雷厉风行地将案子结了,柳重诺被判处斩立决,籍没家产,全家流放雍州。
怀王府,翠竹院。
宣纸摊开在桌案上,祝雁停握着笔,细细描摹脑海中的那个影子。
落雨天,那人撑着一柄竹伞,在国子监的巷口等人,细风斜雨沾湿了那人的发丝,冷峻的面庞上更多了些出尘气息,唯有在他等的人出现时,眉目间才似沾染上烟火之气,变得柔和缱绻。
最后一笔落下,祝雁停怔怔望着笔下画作,轻闭双眼。
阿清来叩门,祝雁停回神,将已经干了的画作卷起,收到一旁的书架上,淡声道:“进来。”
阿清进门,将手中的信递与他:“郎君,这是刚截到送来的。”
祝雁停接过,随手拆去封蜡,是柳如许出京之前托人送与还在外办差的萧莨的信。
那日柳如许被他请去私庄一番敲打,回去第二天果真将婚书退还了承国公府,再两日大理寺上门抄家,及到判决下来,昨日柳家人已被押解出京,踏上去往雍州的流放之路。
这是柳如许在家中出事之后寄与萧莨的第二封信,前一封是刚出事时的求助信,已被祝雁停烧毁,这封则是解释事情原委与道别,字字情真意切,饱含眷恋不舍,祝雁停冷眼看完,须臾的沉默后,将信纸送到一旁的烛台之上。
火苗舔吻而上,火光映在祝雁停的眼中,烧着隐匿其中的情绪,晦涩难辨。
国子监。
晌午十分,学生们在后园湖边小憩,消磨着难得春光明媚的午后时光。
国子监自前朝开国起始建,数百年间几经修缮,规模一再扩大,无数仕官出身此间,但凡读书人,无不对其心向往之,仿佛进了这里,半只脚便已踏上仕途,任他外头风吹雨打,这里始终是一方世外桃源。
萧荣脸上盖着书册,翘着腿躺在湖边草丛里,迷迷糊糊地听着周遭虫鸣鸟语,睡意袭来之前,身旁的同伴推了一把他的肩膀,低声提醒他:“怀王府的郎君来了。”
萧荣愣了愣,掀开书册坐起身,祝雁停已行至跟前,正与他的同伴互行揖礼,萧荣懒得做这些虚礼,依旧懒洋洋地坐在草地上,微抬起头,望着祝雁停笑道:“难得见郎君出来溜达,今日可巧。”
他与祝雁停并不算熟,自数月前在上元节花灯会上见过一次,他二哥萧莨提醒他不宜与之深交,这之后他们偶尔在书院里碰上,也不过相互打个招呼,这还是第一回 ,祝雁停主动过来与他说话。
“难得今日风和日丽,念书乏了,便出来走走。”
祝雁停随口解释,泰然自若地与他们一块席地而坐,身旁小厮铺开席子,从食盒里取出几样精美点心并果茶摆上,祝雁停笑着示意萧荣与他的同伴:“尝尝?”
萧荣没有推拒,捻起块烤饼扔进嘴里,嚼了两口赞叹道:“果然这王府里做出的点心,都比别处的好吃些。”
祝雁停失笑:“哪里。”
萧荣的同伴姓赵名允术,父亲是个朝中四品官,此人个性与萧荣相似,也是个跳脱的,喝了几口茶,吃了几口点心,话便多起来,问祝雁停:“郎君在这国子监里念书,莫不是也打算参加科考?”
祝家宗室之人走科举入仕的并非没有,只是极少,且多半都是远支宗室,像祝雁停这样的王府嫡系子孙还能安得下心念书的,怕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第二个。
祝雁停莞尔:“若有机会,自可一试。”
萧荣叹气:“你可真有志气,我都不愿考,镇日吃喝玩乐多好,不过我家里人都不答应,我二哥一直盯着我的学业每日耳提面命,可我又不是这块料,有几个人能跟他一样,十六岁就中了探花啊。”
这位萧家三郎与萧莨是堂兄弟,父亲死在西北边的战场上,母亲不到半年也跟着去了,他这一房仅剩他这一根独苗,萧家人既宠着他,却也不会放松对他的管教。
“萧大人想必也是为了你好。”
提到萧莨,祝雁停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听闻萧大人出京办差去了,应当还没回来吧?”
“是啊,他出京勘察河道去了,不过也快了,月末应该就会回来,家里最近出了这么多事……”
萧荣说到一半没再说下去,郁闷地耷拉下脑袋,他从先头起兴致就一直不高,想来是因为这段时日家中之事烦心。
戍北军战败,即便皇帝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揭了过去,于萧家人而言,阴霾短时间内却不会消散,尤其他们这些留在京中的家眷,对战场之事一窍不通,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干着急。
更别说,柳家因着这事彻底败落,柳如许送还婚书,萧莨人却还在外头迟迟未归。
赵允术拍了拍萧荣的肩膀,安慰他:“等萧二哥回来就没事了。”
“但愿吧……”
祝雁停的眸光微动:“萧大人会在端阳节前回来?”
“嗯,伯娘已经给他去了好几封信,让他务必赶在节前回来,二哥再不回来,伯娘该急了。”
萧荣说着一顿,又小声嘟哝:“家里原本都开始筹备喜事准备下聘了,谁知道会出这样的变故,唉……”
祝雁停端起果茶,抿了一口,甘甜滋味在唇齿间蔓延开,叫他唇角不由上扬三分:“或许是,有缘无分吧。”
第5章 端阳宫宴
端阳节前一晚,皇帝在北海别宫赐宴宗亲勋贵、文武百官。
北海别宫是大衍历代皇帝的夏日避暑之所,近十年来因国库空虚,年久失修,已逐渐荒废,去岁年末,皇帝心血来潮,硬是使了个法子,逼着京里各世家勋贵捐了笔银子,将此处重新修缮一新,半月前才彻底完工,今日皇帝大摆宴席,为的无非是与臣下炫耀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