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荣一时无言,祝雁停说的这些,他也想过,可萧莨将圣京城交给他,他便是死,也要将这里守住:“……这些想必二哥心里都是有数的,真到了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肯定会带兵回援,我们只要在他来之前,替他将京城守住,你又何必去冒险?”
“总要试一试,”祝雁停坚持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只是去与他谈谈,屈烽不至于对我如何,你派些人给我,随我一起去便是。”
萧荣无话可说:“一定要这么做么?”
“嗯,若是能解了京城危机,你二哥那边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好吧,”萧荣没有再劝,“你带上二哥留给我的亲卫一块去,他们功夫高,万一屈烽真疯了,单枪匹马也能护你逃出来。”
“多谢。”
圣京城被围的第五日清早,东北边的小门开了一角,十几匹高头大马护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趁着天色未亮,低调出了城。
马车内,祝雁停闭目养神,虞医士担忧问他:“郎君,您可当真想好了?您的身体……”
“死不了便行,有劳了。”祝雁停淡道。
虞医士一叹。
辰时,马车到了屈烽安扎在城外三十里处的军营,又等了半个时辰,其他人被挡在军营外,祝雁停仅带了两名亲卫进了军营去。
到主帅帐外,那俩人亦被拦住。
祝雁停叮嘱他们:“你们在这等着便是,我一人进去会会将军。”
“郎君万要小心。”
祝雁停点头:“不敢不小心。”
屈烽一人在帐中等他,祝雁停走进去,在屈烽打量他的同时,他也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屈烽。
此人四十几岁,身形魁梧高大,满面络腮胡,眼神格外锐利,还透着隐约的杀气。
“你就是萧莨的那个男妻,昔日怀王府出身的小儿?”
屈烽的语气中有不加掩饰的轻蔑之意,祝雁停不以为意:“是我。”
“你来做什么?劝我归降?你可知自你那夫君进京,我手里都收到过多少封他叫人送来的诏令?”
“那你为何不肯听诏?”祝雁停反问他。
“要本将听他的诏令?笑话,”屈烽嗤道,“他萧莨算个什么东西,奉个奶娃娃皇帝欺世盗名哄骗世人,谁不知他的狼子野心,本将为何要听他的?”
“所以你投向了聪王?聪王无德不仁,一样是挟其子令天下,你又为何要帮他?”
“至少聪王与他儿子都姓祝!我屈家世受皇恩,怎能与萧莨一样做那数典忘宗、不忠不义之事?倒是你,你也是祝家子孙,嫁与人做男妻便罢了,还要替人抢祝家的天下,恶事做尽,你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祝雁停平静道:“你祖上因被景瑞皇帝器重,从最底层的贫农做到封疆大吏,世代效忠衍朝,你本人更是由先帝一手提拔起来,驻守临闾关多年,如今你弃临闾关不顾,带兵来围攻圣京城,若是夷人借机打进关来,你又有何面目去面对你屈家列祖列宗?”
“好个能言善辩的黄口小儿,”屈烽的神色更冷,“我若是今日不动,萧莨迟早要将这天下改姓萧,夷人来与不来,又有何区别?”
“所以你替聪王争天下?聪王并非景瑞皇帝一脉,与你屈家所受的皇恩从来没有干系,只因为他姓祝,你就要替他争皇位?”
“那又如何?”屈烽气怒道,“只要天下还姓祝,衍朝的皇帝就还能享受供奉!就还有人替先帝守陵!”
“谁说天下改姓萧了,衍朝的皇帝就没人供奉了?你莫不是忘了萧家也是景瑞皇帝的后人?先帝的皇陵,别人不去守,我也会去守着,我的子孙后人,我也定会叫他们好好供奉着先帝!”
屈烽猛地抽出腰间佩剑,指向祝雁停,咬牙切齿道:“你还有脸提先帝?先帝之死与你脱不了干系,你与逆王为争夺皇位,弑杀先帝,今日我便替先帝杀了你这逆贼!”
祝雁停的眼中没有丝毫惧意:“我死一百次都不足惜,可即便我死,你也不该投效聪王,为先帝诛杀逆王的是萧莨,只有他才是能真正拯救天下苍生之人,我说了,你不用担心先帝会没有后人供奉,我就是他的后人,我是先帝与先皇后的亲生子,我还有儿子,他是先帝的亲孙子,我们会世代供奉先帝。”
屈烽霍然睁大双瞳,不可置信地瞪着祝雁停,祝雁停拿出那枚玉佩,递给他看:“你当年是太子的武学师傅,应当见过太子也有一枚这样的玉佩,是皇后给他的,太子的那枚在太子去世后随他一起下葬了,我的这枚与太子的是一样的,我与太子其实是双生子,因太后忌惮迷信,皇后才将我送出宫,交给了怀王妃抚养。”
屈烽盯着那枚玉佩,眸色不断变幻,又骤然瞪向祝雁停,手里的剑握得更紧:“可你与逆王合伙杀了先帝!”
祝雁停闭了闭眼,哑声道:“我之前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先帝与皇后生了我却不要我,在我与太子中选择了放弃我,后头这些,算不算我向他们讨债?可有再多的理由,我也确实背负上了洗脱不了的罪孽,我不会否认。”
他从怀里取出一瓶药,握在手中:“这瓶药,便是我当年喂给先帝吃的,这一瓶是他两年吃下的全部药量,我现在就将这一整瓶都吃下去,就当还给他,无论之后我是死是活,你能否答应退兵?”
屈烽深深看着他,像是在评估着什么:“……你先头说的,可能保证?”
“我保证。”
“若是日后萧莨做了皇帝,继位的却不是你儿子呢?”
“若我还能活着,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将我儿子推上那个位置。”
屈烽不再多言,像是已然默认了他说的,祝雁停拔出瓶塞:“望屈将军信守诺言。”
一整瓶的毒药倒进口中,不消片刻,从食管到胃部乃至五脏六腑都开始痉挛绞痛,祝雁停的嘴角溢出鲜血,盯着屈烽的眼睛:“还请屈将军退兵。”
屈烽的眉目沉下:“你倒是有几分胆量,可惜当初皇后留下的那个不是你。”
祝雁停镇定道:“我也觉得可惜,可没关系,我儿子一样能坐到那个位置上,日后,还要请屈将军多多护着他。”
从军营中出来,祝雁停被亲卫搀扶着上车,一进车里虞医士立刻将准备好的解毒药递到他嘴边,祝雁停一边吞一边往外吐,不断呕出血来。
虞医士之前劝他先吃解毒药,但为了让屈烽相信他的诚心,他没有答应,只是在来之前灌了许多绿豆水,勉强能起到些作用。
祝雁停痛得蜷缩在车中,眼中不断滑落眼泪,他为的,也不只是要屈烽退兵,他该受这一遭的,只有如此,他才能放下心中最沉重的那把枷锁,才能从此心无芥蒂地活下去。
一碗一碗的解毒药水灌进嘴里,在失去意识之前,祝雁停唯一记得的,便是叮嘱车里车外的人:“不要告诉王爷……”
第90章 学舌鹦鹉
祝雁停昏迷了整整三日。
他一直在做梦,梦里又将前头二十几年跌宕起伏的生平重走了一遭,痛得撕心裂肺,直到听到耳边隐约传来珩儿断断续续的哭声,才恍惚睁开眼。
视线依旧模糊,珩儿带着哭腔的声音却清晰了不少:“爹爹不要死,呜……”
祝雁停浑浑噩噩地又闭了几闭眼睛,才终于看清楚他面前哭成个泪包,眼睛肿得比核桃还大的儿子。
怔愣一阵,祝雁停艰难地抬起手,抚了抚小孩的脸,嘶哑着声音提醒他:“珩儿别哭,眼睛要坏了。”
小孩骤然抬头,对上他睁开的双眼,先是一愣,随即“哇”的一声,愈加放声大哭。
守在外间的虞医士和一众御医匆匆进来。
祝雁停吞下的那药是慢性毒药,毒性不算烈,慢慢吃下去能逐渐摧毁人的神智,祝雁停一次灌那么多,过后及时吃了解药,虽不至当场毙命,但脏器都受到波及,他原本身子就差,若不是有虞医士这个神医帮他吊着命,只怕能不能救过来当真不好说。
虞医士细细给他诊了脉,全身都检查了一遍,低声提醒他:“郎君,您这身子,是再经不起折腾了,以后这药得一日三道的吃着,药浴也得泡,必得细细养着,也不知要几年才能将您的身子养回来。”
祝雁停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必会惜命。”
珩儿已经擦干眼泪,只眼睛还肿着,不过三日而已,这小孩看着瘦了一大圈,祝雁停不醒,他也不肯睡觉不肯吃饭,谁劝都不听。
小孩蹬掉鞋子,爬上床,趴到祝雁停身上,哽咽道:“爹爹不要有事……”
祝雁停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头:“没事了,爹爹答应了你不会死的。”
“爹爹吐了好多血,珩儿害怕。”
祝雁停轻声哄他:“再不会有下次了,爹爹跟你保证。”
在外头忙碌事情的萧荣听闻祝雁停醒了,赶忙过来,见到祝雁停搂着儿子还有力气说话,大松了一口气,后怕道:“阿弥陀佛,你可总算醒了,我就不该让你去,被二哥知道,定要生大气。”
“你别告诉他就是了。”祝雁停摇了摇头,艰难地撑起身,问他,“外头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