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这几年南府究竟落魄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燕玑都很清楚,他所见过的那个乱世里,百年南府的数万学子才是大周的脊梁。
“我是不是……”
燕玑知道自己这一去,不要说他爹燕王,哪怕是燕城里的那位陛下也未必会轻而易举地放他回来南府就学。这才是他一直以来隐瞒自己真实身份的主要原因,他很清楚,若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将会面对着何等不利的局面。
燕王是如今这位皇帝陛下唯一的师长,少年探花及第,春风得意受命教导曾经的太子殿下。可惜当年的中宫不稳,燕王也跟着小小的太子殿下颠沛流离,直到十几年前有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扯起了护国的大旗,帝位交替完成,方才换得了如今的权柄喧天。
也正是因为皇帝给燕王的权柄太过盛大了,所以燕玑不能够做任何一件事情来插手朝政,甚至连表现出一星半点的聪颖也是容易遭受猜忌的。
唯一有些奇怪的倒不是这些,反而是皇帝陛下对于燕玑的态度。
燕十三纵横老燕城十余年,混不吝的事情做得海了去了,却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的获得一次降罪——这可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燕王世子所能够说得通的。
风拂过燕玑略长的额发,他正在出神,却不防一个回头撞进了温热的怀抱之中。
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将燕玑瞒得那么好的。
“燕哥哥,想我么?”
至今为止,也就只有卿尚德一人能够凭借着炉火纯青的功夫在燕玑的身边悄悄地靠近罢了。
“想死了。”
燕玑笑了起来,眼底眉梢都是笑意。
“我差点儿就以为你是真的要在学堂里呆到毕业呢。”
卿尚德抱着燕玑,微微俯身道:“可不是嘛——但是我回头一想,为着这些人我做过的已经够多了。现在我只想要陪着你,在哪里都好,去哪里都好。”
燕玑半晌没有接话。
轮船的噪声极大,剪碎万千浪花翻过栏杆,打在甲板之上。
“你觉得……光凭我们——”
“可以的。”
卿尚德还没有等燕玑将所有的话语全部说出来,他就已经将他想要说的全部猜到了。
“曾经的我一个人都可以,没有道理我们两个人加起来,早准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没有一点儿长进的。”
“会好起——”
“会的。我已经替你看过了,很好,真的很好,未来很美好,没有人再会为了一顿饱饭去卖儿弼女了,真的……”
卿尚德任由那一个“的”字在舌尖不停地徘徊了很久。
可惜,那个未来没有你。
“现在,不仅仅是我们了,燕玑,你会是南府的骄傲,你的背后是南府所有的热血儿郎,你不需要再一个人走在茫茫孤途之上了。”
“这辈子,不会太清净了。”
燕玑轻声一笑,眼角的白色小痣飞扬,少年人的意气浅浅地飘扬。
旁边船长室里坐着的老船长老神在在地盯着外头的一双少年,满目久经沙场的沧桑。几名船员围着老船长吐苦水,一个说让燕大少这么青天白日的跟一个少年这么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不太合适,另外一个说要是让燕王看见了怕不是要被灭口,甚至还有人不知道满脑子是点什么东西的妄想掌握了燕城十三少的“秘密”,以后用来威胁对方谋求荣华富贵……“你是不是傻?”
第十八章 老燕城(中)
老船长一旱烟袋砸在了那名船员的头顶,没好气地道:“燕城十三少的事情,老燕城谁不清楚?还轮得到你来威胁?”
“那……燕王就这样瞧着十三少他——”
“燕城十三少不是什么乖顺的人,你以为大家为何只称呼燕王世子为十三少?因为这位根本就不理会别人是如何想他的!他若是想要做什么,那就去做了,根本就没有半点儿犹豫的余地。”老船长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这位爷可是个硬茬子啊……”
“混世魔王,太岁十三。”
……
燕玑重新踏上不夜滩的码头的时候,心里还有些不真实感。
展现在他的面前的还不是那个充斥着帝国建筑风格的不夜滩,甚至连“不夜滩”这个名字都尚未被冠之。
柳城,这是大周的柳城。
无情最是台城柳,千里故人送不留。
“我回来了。”
第一次见燕玑穿上正儿八经的周服,卿尚德在他出小房间的时候直接愣住了。
在他记忆里的燕玑几乎全部都是戎装的模样,周式的传统戎装,帝国极其利落的戎装,还有各式各样的介于两者之间的戎装……几乎没有人还记得燕玑其实是老燕城燕王府上的跋扈世子了。
前世叶谋人给卿尚德讲的许多故事里,也未曾有人在叙述之余用他们被消耗得所剩无几的思考能力去想一想。倘若不是一腔热血皆付与寒冰,那样的跋扈少年究竟又为何会变成后来懒散深沉的模样呢?
不是没有少年过的,只是每一个人的少年,都仅有一次而已。
周服宽袍大袖,玉冠纱罩,配上燕玑留长了些的墨发倒是有了那么几分陌上公子的味道。
袍服上绣着金玉大蟒,不是龙却看起来温和无凶性,隐隐有一丝上位者的威严。
卿尚德感觉自己的指尖有些发痒,想扯落那玉冠,想扯开那纱罩,想扯下那博带——“哎!把你的眼神收一收。”
燕梧桐不满地踹了目不转睛的卿尚德一脚,她在替燕玑打理繁复的衣襟。
“好看。”卿尚德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真好看……”
燕玑也侧身朝着卿尚德微微一笑,玉面翩翩若谪仙。
“真不愧是我的‘燕——”
笑得像一只小狐狸的卿尚德被燕梧桐直接毫无防备地拦腰踹出了房门外,还落了锁。
等到下船的时候,单单是站在甲板上就能够望见下头密密麻麻的两排御林卫了。
柳城距离老燕城不过十余里地,宫里头的那位陛下得了消息自然是要派人来“打探打探”的。只是谁都没有想到,陛下的“打探”架势竟然如此之大。以至于整个码头都被封得差不多了,除开燕玑所在的地方以外,都是一副寂寥的景象。
卿尚德自觉地在燕玑终于打理好了久已未穿的周服出来的时候往他身后一站,小模样极为低调乖巧,仿佛自觉当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贴身小侍从似的。
然后,他的掌心一热。
卿尚德一低头就看见燕玑被埋藏在层层叠叠繁复厚重的衣衫广袖下的那一只手,正正经经地握着自己的手,两只不算柔嫩较弱的手交叠在一起,武茧子相互摩挲,微微的有一些发痒。
“你不怕……”
“怕他做甚?!”
两个人终于是相视一笑。
“都委屈了你一辈子了,这辈子就这样吧。”燕玑拉着卿小哥的手,勾了勾,“下回找铺子也给你做几件周服,好看。”
卿尚德摇了摇头,附耳道:“你最好看。”
站在两人另一侧将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燕梧桐:“……”
她应该在船底,不应该在船上。
其实事情的发展还是有些奇怪的,按理来说得知了燕玑大张旗鼓地回老燕城的消息,第一个来接他的人好歹也应该是燕王府的人。
然而实际上,放眼望去,整个柳城码头上都是御林卫的禁军。
这也就意味着,燕王没有派人或者不被允许派人前来接燕玑,而燕玑将会被皇族的人给带走。
为什么?
燕玑望了一眼高旷渺远的天空,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的贸然之举究竟会将未来导向何方。
历史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总是变幻莫测的。
但是既然他这一次选择了回燕城,那无论前面有什么阻挡着他的路,都将会被他给扫平。
然而,燕玑遇到的第一个问题不是别的。
正是——
“燕玑啊……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该考虑成家了啊?”
问燕玑这种问题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当今圣上,传说中燕王所教养出来参与过护国一战的厉害角色。
打小燕玑就觉得皇帝对待自己的态度很奇怪,如今一看,倒也不是奇不奇怪的问题,反而是这位九五至尊他压根儿就没把燕玑当成外人!
正常人能够在多年未见以后就扯着一个陌生小辈的手跟他交代早点成家吗?
燕玑艰难地应付完了皇帝陛下的召见,从宫城里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几个意思啊?这什么情况?
燕玑从来都不吝啬于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任何一个人,但是这一次,他是真的对皇帝的想法摸不着头脑。
燕王府权势太盛,但是他燕玑跟燕王父子不合,再加上旁人看来脑子仿佛有坑,只喜欢男人。这日子倒也还算过得去,不会如何引起皇族的猜忌。
皇帝现在想要让燕玑成家,背后隐含的意思自然不是要让燕玑跟卿尚德在一起,而是想要燕王府……不要绝后?
燕王府不绝后,这对皇族根本就没有半点儿的利益可言啊?!
送燕玑回府的马车缓缓地停在了门口,他正想要下车,却被外头的喧闹声给吵得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