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前面糕点铺子的老板娘从后门里探出头来,招呼道:“爷——来两斤香香甜甜的苏口桂花糕哩?呦!卿小哥也在呐!栗子饼要不要?刚烤得——还热乎着呢!”
燕十三笑得弯了弯那双勾人的桃花眼,转过视线,对着那位热情的老板娘招了招手,道:“吴娘诶——称他个十斤栗子饼来!我待会儿扛着去慰劳慰劳兄弟们!”
他重新跟拎着水桶的卿小哥面对面:“怎么?想不通为什么我不去干大事?”
卿尚德微微颔首,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地摇了摇头。他认真道:“这个糕点铺子的老板娘,是平原流落过来遭了水灾的难民。你不喜欢吃甜的,却常常在她那里买个十几斤的糕点。若是你走了,她的糕点生意怕是好不了了。我在别的地方见过很多地痞流氓土匪害得人家破人亡,吴嫂一介女流,在这种乱世,怕是很难独自活下去的。”
燕十三的唇角浅扬,道:“你记错了,我其实是很喜欢吃糖的。我最喜欢的是老燕城的轱辘奶糖,可甜可甜了。”
“啊?”卿尚德有些错愕。
“不过,都十几年了。再好的东西,十几年不见,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燕十三惆怅道,“人的命呢——都是有定数的。小时候吃得太甜了,长大了总得吃很久的苦……忘了也好。”
卿尚德道:“不要这么迷信好吗?命数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掌握在人自己手里的。”
燕十三颇为稀罕地瞧了瞧卿尚德,没有反驳,反而十分纵容与宠溺地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道:“可以可以,很可以,卿卿说什么都是对的。”
卿尚德:“……”
他认输,他始终没能跟上燕十三的切换节奏。
那边吴嫂眼看着就要歪歪扭扭地提着糕点出来了,燕十三急急忙忙地丢下卿小哥奔过去,从她手里抢下大包的得用麻袋装的糕点往肩头一扛,向卿小哥抛了个媚眼,道:“一块儿?”
卿尚德这时候想来是完完全全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下楼来做什么的,放下水桶就跟了过去,恍恍惚惚地接过燕十三十分自然地交到自己手里的一麻袋糕点,中了蛊术一样地跟着他亦步亦趋。
如果人是一本书,那么燕十三一定是七百页分上下册的大周礼仪词典——无论如何,卿尚德一个宫廷礼仪盲都是看不懂的。
南城的护卫们的待遇算得上优厚,有吃有穿还有被褥床铺干净不漏风不漏雨的房子住。卿尚德不住营楼里,那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不方便待在一个大杂居的混乱环境里。
但好歹也待了三月,多多少少跟这些小伙子还是有些熟悉的。
坐在床沿上那个狼吞虎咽露出了白白的小虎牙的矮个青年叫赵三路,原本是南城山里黑风寨的大当家的儿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爹被二当家独眼的一枪崩了。结果,他倒是死里逃生遇上了单枪匹马杀上山寨的燕十三,两个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里应外合地一锅端了这黑风寨,在燕大团长的功绩上涂上了无比浓墨重彩的一笔。
仇已报,赵三路无处可去,自然就投了燕十三门下,做了副县卫。这一跟就是七年有余,可谓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再看靠在窗子边眼神忧国忧民,整个人瘦得跟竹竿儿似的长条儿。他是钱栋梁,平日里一旦结束了训练,他马上就会换上长袍马褂做一个敬业的文人。
什么叫敬业的文人呢?
就是不管自己过得多么贫穷凄凉,他都不会接受别人的嗟来之食。
换句话说,打死不说软话!饿死不吃嗟来之食!气死不让只言片语!
弄死我算了!
钱栋梁的外表可以说是相当的不硬气,但这个人的为人,却是相当硬气。
几年前他流落街头,被燕十三爷给捡回了大营楼。那会儿正是南城护卫们最落魄的日子,一块儿栗子饼都要掰成十来块大伙儿分分凑合凑合吃,然后分到最后居然还不可思议地能剩下个一大半块。
这时十三爷就会冷笑一声,从皮带扣边上挂着的暗匕首鞘里拔出小匕首,“唰唰唰”几下就把那拳头大小的栗子饼给分成了均均匀匀的十来块,逐一塞到大家的手里。
“吃!都吃!谁不吃!那就是看不起我十三爷!”
钱国栋是真的看不下去,好好一群大老爷们这么就能这般寒碜?!他热血一上头,偷了燕玑的小匕首就跑到南城的几位富贵闲人家里,硬是舌战群儒,拉来了护卫们吃穿用度的几车大洋。
真乃神人也!
所以,燕十三手下的账本,全都是竖式的筹算记录法,一般人怕是还看不懂这横横竖竖不知所云的东西。
可是,即使没有人看得懂,也没有人敢去跟钱文人提意见。
他那张嘴,顶燕十三爷的半个护卫队!
还有家破人亡的小屁孩狗子、第一次吃西瓜时居然连西瓜子一块儿吞下去的傻大嘴、弃暗投明的老爷寨的小头目死耗子……就是这样的一群人组成了南城保卫家园的护卫队,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里守护着唯一的“桃花源”。
卿尚德摇了摇头,真不知道这一帮乌合之众是怎么被燕玑收入麾下的。
这一屋子的大老爷们儿活活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了似地争着、抢着、互相嬉闹,燕玑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他抱臂大模大样地坐在全屋唯一的一张小板凳上,背后靠着有点儿发黑发霉的墙壁。
卿尚德就这么盯着燕玑带旋儿的发顶,不知怎么的竟然不受控制地生出一种岁月静好之感。
好像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两人出了营房门,并肩走着。
老李师傅端着一碟香气扑鼻的韭菜炒蛋从昏暗的门房里钻了出来,招呼道:“爷!来一口?”
燕玑身子习惯性地向前一倾,眼角的余光扫到卿小哥并不明朗的脸色,喉结动了动,故作潇洒地摆手道:“不了!你自个儿享受吧!”
说着,他拉起卿尚德的手,大步流星地就往外面走,好像后头有什么洪水猛兽追着他屁股咬似的。
卿尚德的嘴角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微微上扬,仿佛是笑了。
他没有收回清浅的笑容,道:“哎,你之前给那阿叔的烟是什么意思?”
燕十三捧腹大笑,眼睛弯弯如新月,小痣皎皎如启明。
他搭着身姿笔挺的卿小哥的肩膀,几乎要笑折了蜂腰:“还能有什么意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哈哈哈……”
卿小哥:“……”
他就不应该问这个问题。
第三章 爷的人(上)
两个人,两个大老爷们,两个护卫营里出来的硬邦邦的大老爷们在街上能干什么?
卿尚德不知道。
而燕玑……唔,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直到卿小哥终于意识到他的手被燕十三抓在他的手心握着的时候,他们已经像幼学里早熟的小妹妹小弟弟们一样手拉手好朋友地在全南城面前公示了一圈。
基本上,大家都知道了卿小哥是被燕十三爷罩着的人。
至于更多的——那就不能指望这些纯朴善良的山城人能想出来了。
兄弟嘛!哥俩好!谁没呀?!
没睡过一条炕的兄弟,这他娘的算哪门子兄弟?
南城人欣慰地想,燕十三爷也终于开始展现他的兄弟义气了,真好,是个有血性的汉子。
由这样有血性的汉子保护着他们,简直不能更放心了。
卿尚德一言不发地甩开了燕十三紧握着他的手,再次郑重强调道:“燕玑,我敬你是我师兄,但你不能得寸进尺!”
“诶呀……师弟嘛,我又没做什么。”燕十三没腰挂骨地趴在卿尚德的肩膀上,眉毛高挑,狡辩道,“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师兄我搂一搂抱一抱——就算是亲一亲——又怎么了?”
卿小哥瞥了他一眼,果断抽身,燕十三一个猝不及防差点儿摔了一个狗啃泥。
也幸好他摔倒的地方是个拐角,长臂一撑,及时压住了粗糙的石子墙,挽回了颜面。
“不是——卿卿师弟啊,你就是这么对待师兄的?哪怕不是师兄,我也是你的大人呀。副手的职责就是服从,你怎么能够这样违背大人的命令呢?看来南府没把你教好,啊……”
卿尚德微微皱眉,扶额道:“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
他突然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地回过头,盯着背后的两个瘦长黑色人影疑惑了一瞬:“嗯?你们是什么人?”
卿小哥还没有完全转过身,便感受到后脖子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视线顿时变得模糊而混乱,重影一个接着一个的闪过,最终一切都消失在了闪烁不停的虚无缥缈的黑暗之中。
彼时,他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不是什么自己暴露了有危险,或者绝对不能供出自己手上的东西。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了唯一的念头呼啸而过——燕玑怎么样了?
……
那几名低头宽帽沿的混混打扮的青年拖着两个被药物打败的护卫来到街背后停着的一辆小马车前,先打开车门从座椅底下取出几团尼龙绳,将燕玑跟卿小哥给捆绑了个结实,接着也就很不讲究地把他们叠罗汉似地塞进了后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