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卿尚德从来都不觉得宋诚是个傻大个。恰恰相反,他感觉这个人相当得世故圆滑,并且具备野兽的敏锐与直觉。
若不是宋诚最后在渡江一战里自请先锋,身披十余创仍指挥若定,最后竟然一口气打上了西府国民衙门所在的玉湖畔曲园,将血旗插进了风荷楼顶力竭而亡。卿尚德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哪里来的墙头草,毕竟他是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南府船匪的儿子啊,行事里也多带上了水匪习气,惯会做些偷鸡摸狗、调戏良家妇女的事情。
现在看来,大约宋诚那时就明白了一件事——新的大周不需要他活着。
他活着,做事不像上等人,也改不了,必然会给新的大周抹上无可辩驳的污迹。
而他死了,新的大周只需要给他一座丰碑。他可以名垂千古、永世不朽,而新的大周也可以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搞建设。
何乐不为呢?
人活这一世,难道不就是为了那一座丰碑吗?
“吱呀——”
宿舍的门被打开了,卿尚德瞬间收起了满是沧桑感的少年眉眼。若是这个宋诚就是他知道的那个宋诚,他决定暂且容忍他对燕玑的过分热情。
然而,宿舍门这边一开,宋诚这个傻大个儿就十分匪气得哥俩好地揽着燕玑的肩膀,跟着他一块挤了进来。
是真的,两个人,一起从窄窄的宿舍门里挤了进来。
卿尚德:“……”
还是算了吧,我管他去死。
要不是知道前世的宋诚苦恋素有西府海棠之称的秋家大小姐,为了她把什么吃喝嫖赌都给戒了,清心寡欲、守身如玉得都快成和尚了。卿尚德现在怕是连打他一顿从窗子里丢到外边的争鸣湖里去喂鱼的心都有了。
“哎!”宋诚松开了揽着燕玑的手,三步两步迈到了卿尚德的面前,兴高采烈地冲他道,“你小子!可以啊!”
话音未落,他猛得拍了拍卿尚德瘦弱的小肩膀,巨掌如蒲扇。卿尚德的瞳孔骤缩,心知自己如今的身体不比日后,连忙气沉丹田,微微叉开一步,紧绷肌肉,这才勉强招架住了宋诚的巴掌。
“连老大都夸你天生神力哇!既然你是老大的小弟,那以后也便是我宋仕林的小弟了!以后出去报上我的名号,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宋诚略略有些吃惊,表面上却是滴水不漏。
他刚刚拍这小子那一下,可是用上了十乘的力气呢。
居然……啧啧,真不愧是老大看上的人。
不管宋诚这边有多么的吃惊,燕玑看着自家兄弟这么认可卿尚德,心里都不免有些欣慰。
这样子看来,前世卿尚德在他死后,大约也能与宋诚联起手来,平定四方的混乱,还天下一个河清海晏。
已然还了天下一个河清海晏的卿尚德这个时候着实是有些内伤,谁知道眼前的宋诚看起来十分的憨厚,暗地里却下了死力。饶是他及时防备,也着实是被他拍得半边身子都隐隐作痛了。
呸,宋诚老匹夫!
欺负新来的小弟立威是一码事,怎么照顾小弟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宋诚虽然看卿尚德略微得有些不顺眼,但是燕玑都发话了,让自己拿他当自家兄弟——燕玑的话一定是对的——如果不对,参考前面的那句话。
他也没有多想,大手一挥,直接揽过卿尚德如今格外瘦弱的小身板儿,跟他道:“嘿!小子,你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哇!老大既然都说了要带你去南城逛逛,那哥哥就不抢活儿了。只是呢——咱们这做哥哥的也不能什么表示也没有,没有表示这不是平白让人看清了咱们哥儿几个的情谊么?”
宋诚“嘿嘿”一笑,露出了牙齿,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所以嘛,我这做哥哥的今个儿晚上就带你出去,顺便给老大松快松快。咱们去新开的那家红楼逛逛,我做东,也算是让兄弟们乐呵乐呵。”
燕玑知道宋诚的出身,水匪家的儿子,什么场面没见过?
更何况,他不仅知道宋诚的出身,他还知道宋诚的为人。至少在燕十三略嫌短暂的一生当中,宋诚都没有失过分寸,即便偶尔越界,那也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卿尚德也是这样想的。
毕竟,前世他跟宋诚共事的时间实际上要比燕玑跟宋诚同学的时间还要久。
可是他们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向越来越诡异的方向发展。
刚开始的时候,卿尚德跟着燕玑,结果罗敬把杨小四给带了过来。
杨小四只不过是个绰号,她的本名叫杨红缨。
南府学堂一期女营的小霸王。
是个女流之辈,却偏生得浓眉大眼。
宋诚当初刚刚来校,并不知道从自己上一期里就开始多了个女营。他只是见这个小子生得一副虎背熊腰的模样,却偏偏长了一张姑娘似的线条柔和的脸,心下奇怪地多调侃了两句。这话说得是难听了点,难听到直接气哭了杨红缨,接着就是当年被丢去照顾女营的燕玑听到自己的“干妹妹”之一被人给欺负了,一怒之下打了宋诚几个。
在南府学堂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整个南府女营一期,全都是燕十三的“干妹妹”。他可以把这些姑娘们往死里训练,却是舍不得让外人对她们指手画脚半分的。
但是没有人知道,燕玑做这个“干哥哥”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他穷。
说来可能没谁会信,堂堂燕家独子,含着金汤勺出身的燕玑也会缺钱?
可他是真的穷,不是假的。
燕玑看看坐在自己身边身着烟柳色华服的艳丽女子,又看看坐在卿尚德身边那名千娇百媚的小姑娘。
自从杨小四被罗敬给灌趴下以后,宋诚差遣了这家红楼的人去给她开了个房间。等把杨小四给送上去看着红楼的人将她安顿好以后,宋诚回来拍了拍响亮的巴掌,红楼的伙计就动作迅速地引荐上来好几位各领风骚的风尘女子。
叫好起哄的声音不绝于耳,硬生生地将燕玑跟卿尚德推拒的声音淹没在了人潮里。
香风扑鼻。
燕玑眼观心心观口口观鼻,身侧温香软玉在怀,耳边是自在娇音恰恰啼。奈何卿尚德就在左手边——还是那个压根儿就不记得自己的卿尚德——他若是想要追回这个人,怕是得费上一番功夫。
更何况,卿尚德前世是叶谋人那一边的人。虽然他们一直都被大周的皇族视为匪徒之流,但是他们的作风倒是真的跟匪徒没有什么干系。
事实上,跟西府国民衙门或者是皇族的人比起来,能够成为叶谋人那一边的人大都要讲文明礼貌得多了。
至少,叶谋人能够在自己的手底下坚决贯彻落实“一夫一妻”,与西府国民衙门的某些家中花花草草外头莺莺燕燕的大员还有皇族公然的三妻四妾比起来,似乎这两边的人才更像匪徒之流一些。
所以,为了挽回自己在卿尚德那里的印象,燕玑不动声色地拨开了试图往自己大腿上坐的风尘女,正襟危坐,连眼睛都不敢乱转,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卿尚德一个侧身避开那个小姑娘要给自己敬的酒时,正好看见燕玑一本正经地正襟危坐的样子。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他还记得燕十三曾经跟自己坦白他在学堂的时候仗着自己年轻会四处鬼混,在最后一步的雷池之外,过得比那些真正的花丛浪子、纨绔子弟们还要来得放浪形骸,纵横南府的十里繁华,甚至还有“夜场之王”的绰号。
卿尚德看着眼前格外拘谨的燕十三,心道:这算是哪门子的“夜场之王”?谁家的“夜场之王”跟被油嘴滑舌的班头骗来陪酒的女学生似的?还花丛浪子呢,还纨绔子弟呢——这坐怀不乱柳下惠还差不多吧。
心中虽然嘀咕着,卿尚德却是高兴的。
可惜的是,他的这种高兴并没有持续多久。
不长眼的宋诚拉着燕玑就开始划拳,说谁输了要罚酒一杯,罚到后来,燕玑都醉得靠在了他身旁的那个风尘女子的手边,没了正形。
燕玑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盘算着自己到时候可以借着醉意摸上两把少年时代的卿尚德,偷偷摸摸地占些便宜,还不会被怀疑。
真好。
唯一的问题是,他着实是有些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毕竟,现在的燕玑还不是后来的那个历尽风风雨雨能够在乱世之中撑起一片天的燕十三,现在他的身体还是那个二十出头毛里毛气的小伙子。
几杯黄汤下肚,立马原形毕露。
搂着风尘女嬉皮笑脸地喊姐姐也就算了,燕玑还要脱衣服!
卿尚德眼睁睁地看着燕玑忘乎所以地扯住自己的衬衫领子,上面的风纪扣摇摇欲坠,是那么的脆弱不堪。
第三章 红楼歌舞(上)
燕玑忽然间从沙发里跳了起来,一脚踩在了茶几上,吱嘎作响。他醉眼朦胧地抓着一个空空如也的酒瓶高声道:“喝!都给爷喝!今天谁也别想给我竖着出这个门!”
宋诚这厮也喝大了。
他左手一个红衣右手一个蓝衣,将左拥右抱给发挥得淋漓尽致。听了燕玑的话,他不仅不退缩,反而兴致更加昂扬地附和道:“给、给谁的面子——我、我宋诚也不敢、敢不给燕老大、大的面子啊!喝!我先干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