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那个孩子想,原来有时候人活着并不是以人的样子来活着。那些泥潭里的人,活得如同蝼蚁。
而杨能的算盘打得响,他会榨干这些孩子身上的每一滴血
下雪了,谢渊和姜询站在天桥上看着雪花落入车流里。
“姜询,重安下雪吗?”谢渊问。
“重安的雪也很大,”姜询说,“我和姜南喜欢打雪仗,姜韵喜欢堆雪人,她堆一个,我和姜南就偷偷给她打倒,然后她会追着我们打。”
谢渊努力回想了一下,说:“我不记得帝都下不下雪了,好像下,好像不下。”
姜询问:“你还相信你的爸爸爷爷会找到你吗?”
“会的吧,”谢渊说,“只是,他们怎么还没有找不到啊……”
时光一点点地流逝,消磨他一天一天的期待和等候,怎么他们还没有找到他呢?
谢渊怕自己动摇,又怕自己不肯动摇却怎么也等不到结果。一九九七年的那个夏天,妈妈把他带到了离家太远的柳城,然后把他扔在了这个陌生又寒冷的城市。
关于家,他只记得那儿是温暖的。
不过他更心疼姜询,关于家的记忆,姜询恐怕只剩那些年和哥哥姐姐一起堆过的雪人了。
二零零零年的新年,蒋敏打麻将赢了不少钱,心情大好之后给四个孩子一人买了一件衣服,是地摊上最廉价的衣服,却是他们收不到的为数不多的礼物。
蒋敏给谢渊和姜询买了糖,她更偏爱这两个健康的孩子一些,虽然这所谓偏爱也来得没有意义。
“不许给阿怪和小野吃哦,两个乞丐哪儿会吃什么糖,”蒋敏说,“还是你们两个可爱,我可是拿你们当亲儿子的!”
谢渊最先点了点头。
姜询也跟着点头。
晚上回到房间的时候,谢渊和姜询把所有的糖都放到床上,三个大一点的男孩子一起说:“新年快乐。”
小野难得的不笑了,很艰难地开了口:“新年,快乐。”
声音很小,口齿不清,但是在这个夜里还是让他们听见了。
第5章
小野是第一个来到蓝林巷的孩子。
她并不是出生就带着残疾的孩子,相反,她曾经很健康,曾经有过父母的疼爱。两岁的时候,一场高烧连续烧了好几天,烧退了之后便成了脑瘫,辗转各个医院都治不了之后,消磨了父母的爱和仅剩的责任心。
那个出生农村没有上过一天学的母亲不敢违背丈夫的心思,在经人介绍以后把自己的女儿卖给了蒋敏。她拿着为数不多的钱回了家,生怕蒋敏反悔不要这个脑瘫孩子。
也许在很多年后的夜里,她想起了这个女儿时,会那么有一声叹息吧。
阿怪曾经没有朋友,在谢渊和姜询没有出现之前,小野是他唯一的伙伴。
二零零一年,柳城的春天来得比往年迟,三月份的时候积雪还是很厚,一直到四月初的时候,这个老城才渐渐退了白色。
五月份的时候,大雨倾盆地下,一连下了好几天之后。
老城的城市排水功能并不好,蓝林巷地势低,雨水积了好几天,淹没到了小腿的位置。一个星期下来,姜询他们的床铺就没有干过。
大雨的来临让很多人不再出行,谢渊和姜询一连几天一无所获,晚餐被一减再减,两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每天晚上饿得无法入睡。
雨期凶猛,柳城火车站的轨道被一场山体滑坡隔断,所有的列车都没有办法通行,整个火车站贴出告示暂时停运。
火车站里没有什么人,阿怪和小野一无所获。杨能很生气这雨季让他几个方面都没有收入,但是他仍然没有让阿怪和小野去其它地方乞讨。所有的城市的乞讨人群里都有种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地区之分。柳城火车站才是杨能的地界。
四个孩子难得的在白日里相聚,一起蜷缩在潮湿的床铺上,外面的屋子里传来了一群女人打麻将的声音。
阿怪和姜询在看数学书。谢渊之前买了小本子和铅笔,他一笔一划地把题目和答案一起抄了下来,给姜询和阿怪讲,格外的耐心。
一旁的小野盯着看,她突然拉住了阿怪的手。
阿怪没有抬头,目光仍在数学书上,隔了很久伸出手去指书上的问题时才发现手上的血迹。猛然抬头,看到了流鼻血的小野。
阿怪手忙脚乱。谢渊先反应过来,用破衣服给小野擦鼻血,可是怎么也擦不完,越擦越流得多。
“她好烫啊!”姜询摸了摸小野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小野依旧是那副傻笑着的表情,脸上和身上都挂着血迹显得十分滑稽。她的双脚跟不受控制一般不停地在抖动,脸蛋红红的。
“好像是生病了,”谢渊说。
阿怪心急如焚:“怎么办啊?小野从来没有这样过,她以前都不生病的。”
这天晚上,三个男孩子都不敢入睡,一起坐在黑暗里看着小野。
小野睡得早,天还没有黑就睡了下去。阿怪把所有的被子都给她盖上了,替她掖好了被角。
到了半夜的时候,阿怪再一次摸了摸小野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他一瞬间差点哭了出来,他只能回头看着向来沉稳些的谢渊:“怎么办,太烫了!”
谢渊再沉稳也不过是个孩子,他赶紧过去摇小野,想要把她叫醒,却发现叫了半天,小野都没有醒过来的痕迹。
时间又过了一会儿,小野慢慢开始抽搐了。
“要去看医生的,”谢渊说。
阿怪如梦惊醒,如果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抓住姜询的袖子说:“姜询,杨叔是你舅舅,你好好跟他说一下,让他送小野去医院好不好?小野这样好吓人,必须送去医院的,你跟他说说好不好?”
姜询还没有说话,阿怪又抓住了谢渊的袖子,语无伦次地说:“谢渊,你去找蒋姨,蒋姨比较喜欢你,她不是最喜欢你吗?你去找她,让她送小野去医院!”
此时是凌晨三点,谢渊和姜询起身出去,借着院子里的光找到了杨能和蒋敏的卧室。
姜询敲门:“舅舅,舅舅,你开门好不好,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没有人答应,姜询定了定心接着敲,敲门声在夜里十分刺耳。
过了一会儿,屋里的灯亮了,里面传来了杨能骂骂咧咧的声音。
“大半夜叫魂啊?”杨能裹着睡衣出来了。
“杨叔,小野发烧了,”谢渊连忙说,“很严重,已经烧迷糊了,一定要看医生!”
杨能听了有些想笑:“她本来就是一个脑瘫,还怕烧糊涂吗?你们俩快回去睡觉,不许吵!”
“舅舅,真的不能拖……”姜询说。
“没钱,你们知道去医院要花多少钱吗?”杨能大半夜被吵醒心情烦躁,“老子没钱!都给老子回去睡觉!”
谢渊正想再说什么,阿怪已经跑过来了。
他腿有毛病,跑得着急了以至于跑到杨能面前时,人一个踉跄摔了下去,手撞到了台阶上破了皮。
他借势直接跪在了杨能面前,哭着嗓说:“杨叔,小野已经叫不醒了,她真的快不行了,一定要看医生的,我求求你,叔,我以后一定多挣钱,我晚上也去跪着要钱,你送她去医院吧!”
阿怪声音有些裂了,低沉着:“求你了……”
杨能心里更烦躁了,屋里的蒋敏不耐烦地喊:“别吵了,睡觉!大半夜烦不烦?人死了没有?人死了再来找我们,我们直接埋了!”
“听到没有?没钱送医院,”杨能说,“都回去睡觉。”
姜询说:“舅舅,你不能不管小野……”
阿怪抓紧了杨能的裤子不让他进屋。他哑着声音哀求:“杨叔,救救小野……”
“明天早上再看行不行?”杨能打着哈欠,用力挣开了阿怪的手,退回屋子之后关了门。
“救救……小野……”
阿怪半伏着身子,嘴里喃喃:“小野怎么办……小野怎么啊……小野怎么办……”
“小野,怎么办?”
阿怪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他是被谢渊和姜询扶着回到房间的。
他躺在了小野的旁边,把她拥进怀里,嘴里念念有词:“小野,我们睡一觉,明天醒来就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海平面升起时,这个时间渐渐开始明亮了。
姜询和谢渊睁着眼睛看了一夜窗户外的灯光,天亮之后,灯光变成了阳光。
这是这个雨季的第一个晴天。
阿怪缓缓起身,摸了摸小野的额头才发现,这个女孩已经彻底冰凉了。
她熬过了二零零零年最寒冷的冬天,却死在了来年的春天里。
谢渊和姜询靠近,看见了小野脸上还带着平日里的那份傻笑,肤白血红,像一幅抽象的画。
阿怪张了张口,几次失声,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他抱紧了小野,许久之后,蓝林巷传出了撕裂着绝望的哭声。
谢渊和姜询红着眼,看着他们。
杨能和蒋敏是被哭声引来的,他们夫妻俩极少来到这个屋子,嫌脏,嫌冷。
“还真死了?”蒋敏问。
杨能上前探了探鼻息和体温,正想收回手时,目光和阿怪的目光撞到了一起。他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被一个半大男孩子的眼神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