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门的时候杨能还在骂:“买给那个傻子吃?老子看你才是傻子?小野那死丫头吃得出甜不甜的吗?浪费钱!”
姜询抬头,从即将关上的门的缝隙里看到了院子里咬着棒棒糖的小野,正在对他们微笑。
阿怪有些不好意思,他极少被关小黑屋,扰了扰头发说:“小野这小笨蛋,都跟她说了今天晚上偷偷吃,她怎么就拿出来了。唉。”
谢渊有些想笑:“嗯,小野是笨蛋。”
“不许说她笨蛋,”阿怪急了,“小野有些时候还是很聪明的!”
谢渊莫名其妙:“你自己说她是笨蛋的。”
阿怪说:“我可以说,你不行。”
“哦,知道了,”谢渊说。
三个男孩子在黑夜里找不到话题,很久之后阿怪哑着声音开了口:“我其实很羡慕你们。”
“羡慕什么?”姜询问。
阿怪盯着窗户的光,说:“羡慕你们都有姓,你姜询,他叫谢渊,而我叫阿怪,小野叫小野……我和她,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姜询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阿怪的侧脸,那双藏在乱蓬蓬头发里的眼睛很暗沉,灯光晃不进去。
“春天,还有多久?”
“快了快了,很快就来了。”
第4章
春天来临的时候,冰雪皆消融了。
姜询在公交车上遇到一个小女孩。女孩扎着马尾辫,看到姜询身上的校服和自己不一样之后,问:“你是哪个学校的吗?你读几年级了?”
姜询不知道蒋敏买的是哪个小学的校服。他脑子里都是以前在重安一小的画面。
那天晚上的晚饭,杨能因为输钱了心情很不好,气压很低,吃饭的时候都是骂骂咧咧的。蒋敏暗地里翻了不少白眼,却没有和他吵什么。
姜询就这么说了出来:“舅舅,我什么时候可以去学校上课啊?”
阿怪最先愣了,他知道姜询说错话了。
杨能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笑得前仰后翻:“上学?哈哈哈哈,你不说我倒是忘了。”
“舅舅,我想上学,”姜询说。
谢渊拉了拉姜询的袖子,他天生聪明,大半年的时间里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察言观色。
“你叫我舅舅,你是我侄儿,咱们是一家人,”杨能脸色阴沉,“当年啊,你外公说他把我当亲儿子,可是他给你妈买新衣服买自行车,给老子买过什么?我那时候想做点买卖,他一分钱不给,现在你给老子说你想上学?”
杨能吐了口唾沫星子:“做梦!”
姜询绞着手指,他听不懂他什么意思,但他知道他不想让自己上学。
蒋敏嬉笑着夹了块排骨喂姜询,说:“我的乖孩子,听话听话,上学有什么好的?你舅妈我字都不识几个,现在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嘛。”
“我想……”
姜询还想说什么,却被杨能砸酒瓶子的声音吓到了。
杨能有些喝高了:“想什么?老子给你一口饭,那都是老子积德!”
“乖,不上学啊,”蒋敏用长长的指甲在他的脸上划动,语气里并不善。
她指甲划过的地方,很快就是一道道痕迹。
姜询觉得自己的脸很疼,退后了一步,还想说什么,但是被谢渊抢先了:“不上学,我们先睡了。”
谢渊把姜询拉回房间的时候才发现姜询已经哭了,脸上全是泪痕。
“姜询,我们靠自己,”谢渊说。
谢渊不想被打也不想被饿死,他想好好活着,即使妈妈不要他了,但是他相信爸爸和爷爷早晚有一天一定会来接他回家。
上学注定是一个不会被满足的要求。
谢渊所谓的靠自己,就是把每天偷来的钱偷偷藏一点,然后买书放在书包里,带回房间藏起来。当初蒋敏买书包时为了做戏做全套找了几本图画书在里面,所以把自己买的书换进去,她也不会发现的。
谢渊没有去过学校,他的老师是家里的,他已经习惯了自己学习。所以他想要自己学,然后教姜询和阿怪。
蓝林巷的日子是没有阳光的,这条深巷里只有终年难干的积水和斑驳的墙。姜询每次走过巷子的时候都在想,幸好有谢渊同行,否则这样的路一个人走,太孤独。
谢渊和姜询第一次去了书店,因为钱太少了,所以他们只买了一本小学数学总册。
谢渊把书放书包里带回去了。他一点儿也不怕蒋敏会发现他花钱买了书,因为蒋敏那个人可能自己都不记得自己之前放的什么书了。
阿怪第一次看到新书。他从小就是跟着乞讨团伙乞讨的,后来被卖给了杨能。
这个男孩子没有上过学,唯一一次接触书,是在垃圾桶里——那是一个小学生撕破的寒假作业。
阿怪想,原本崭新的书是洁白的。他不敢碰,他怕自己的手把它弄脏了。
谢渊说:“我先弄明白,然后教你们两个。”
姜询点了点头。
谢渊对阿怪说:“阿怪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看着小野,别给弄坏了。”
“小野很乖的,”阿怪说。
很乖的小野坐在床板上笑得很开心。
彼此陪伴的日子总不至于太过难熬,即使再艰难也想要用力活下去的人们。于阿怪和小野来说是长跪于火车站不起的岁月,于姜询和谢渊来说是世界剧变之后的措手不及。
时光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活在阳光锦绣里的人匆匆几年,活在阴暗里挣扎的人度日如年但仔细算算也是不过是如此。
姜询渐渐习惯了蒋敏红色指甲油的味道,习惯了杨能满屋子的酒味和闲来无事不问原由的打骂,习惯了蓝林巷的阴暗冰冷。时间越久他越想念重安。
他走过大广场的时候看到了重安市已经基本重建的新闻,一个半大的孩子站在广场里哭了起来。
谢渊哄他:“不哭不哭。”
此时已经是二零零零年的秋天了。
二零零零年的秋天,谢渊和姜询已经十一岁岁了,阿怪十三岁了,小野也有十岁了。
这一年,谢渊和姜询的师父陈三入狱了。入室抢劫罪,判了五年。
姜询和谢渊是听杨能和蒋敏聊天的时候听到的,杨能说,陈三想干票大的,入室盗窃遇上了主人提前下班便成了入室抢劫,后来还没有出小区就被警察抓了。
蒋敏幸灾乐祸,问姜询谢渊:“你们师父坐牢了,你们难过不?”
他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蒋敏自讨无趣,抓了一把瓜子壳丢在了离得近的谢渊身上,骂道:“都是些闷葫芦!”
入冬之后,杨能去了趟临省,带着一个两个多月的男婴。
那是他在公园里抱走的。那孩子是奶奶抱出去散步的,奶奶和其它老太太跳了会儿舞,回来之后婴儿车里的孩子就不见了。一个家庭,好几个人的人生,就此改变。
杨能从来不会把偷来的孩子抱回蓝林巷,他有提前约好了的买家,按买家的要求去偷的孩子,然后得手之后直接送去。当年带回了谢渊砸手里了,他后来长了记性。
这一单他挣了十万,然后他玩牌输了七万,蒋敏打麻将输了三万,前后不过一个多月。
夫妻俩输钱了,就有人倒霉。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阿怪和小野,即使同样是没有依靠的孩子,同样生活在蓝林巷,健全的孩子和残缺的孩子所面临的,都不一样。
这个冬天,阿怪的腿生了很严重的冻疮,长期跪地的膝盖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阿怪不喊疼,如果不去小野不小心碰到了,他疼得面部扭曲,大概谁都不会知道。
“前两年也没有那么严重啊,”姜询看到之后倒吸了一口凉气,“要擦药。”
“没药,他们也不会给我买药,”阿怪语气平淡,“没关系,以前也这样过,春天来了就好了。”
“那你明天不跪了行不行?”姜询问。
“不跪,钱就会少,钱少,晚上的时候就吃不饱。疼的话,忍忍就过去了。我怕挨饿。”阿怪说。
姜询和谢渊谁也不敢劝阿怪明天不去跪着,因为他们都太害怕挨饿了。在这个房子里,挨饿永远都会伴随着黑暗与寒冷。
谢渊盯了一会儿阿怪的脚,去床下的箱子里找到了一件针织衣,那是他来到柳城时穿的衣服。
谢渊把衣服裹在阿怪的膝盖上,嘱咐说:“这样的话应该会好些。”
阿怪点头,用宽松的裤腿遮了过去。
谢渊和姜询已经不仅仅是在公交车上偷钱包了,杨能担心有人看到他们脸熟,从两年前被人抓了现行打得很严重之后,就开始让他们游荡在柳城各个人满为患的地方。
两年前,谢渊用铁丝勾住了一个年轻女人的钱包,往回勾的时候套住了衣服的线,被抓了个正着。
那个面容精致的女人反手便是一记耳光,把当时不过九岁的谢渊扇到了商场的台阶下。
谢渊一直记得她说了什么。她说:“有妈生没妈养的小瘪三!”
那个女人不解气一般,用细高跟踹了他好几脚。
那时候谢渊仿佛看到了蒋敏,那是一样的细高跟。踩在身上像针扎一样。
姜询拉起谢渊就是跑,跑了很久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人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