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生给谢渊讲了当年他和宋吟的关系，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说那么多话了，最后端起了热茶，润润嗓。
谢渊听得平静，他不是没有想过他们之间有那么复杂的过往，但是真切听完之后，他心里竟然觉得解脱。
他做了父母爱情的献祭品，何其可悲又何其无辜。
谢怀生最后从抽屉里拿了一张便利贴，递到了谢谢面前，他说：“这是你母亲在柳城的地址，你自己决定吧。”
谢渊接过，便利贴上面只写了一个地址：柳城老城区民安路131号。
谢渊准备开门离开的时候，谢怀生开了口：“我们都是一样的，你和我，太像了。”
一样的情感缺失，一样的凉薄。
“我们，不一样。”
谢渊关上了门。他和他不一样，也不会一样，谢怀生不会爱也不懂爱，一生都是自私凉薄的，可是他不会。
他深爱的那个人，他愿意倾其所有地去保护他。
谢渊下楼的时候看着周婉，说：“周姨，我还是觉得你比较可悲呢，活了一生，把自己活成了影子，活成了透明人。”
周婉气得浑身发抖，可是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谢渊离开了南山云区，他没有表面上那么淡然，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悲伤快要淹没了他，他要去拥抱自己的解药。
他是在出租屋里找到姜询的。姜询刚睡好午觉，睡眼惺忪地起来给他开门，一开门就被抱了个满怀。
“姜询，我有点难过怎么办？”
姜询有些懵，下意识地环住了谢渊的背脊。
他认真地想了想，轻声说：“那……抱抱，好不好？”
“嗯，抱抱，”谢渊抱得更紧了，声音有些低。
姜询任由他抱了很久，直到腿已经站得麻木了。很久之后，他听见了谢渊说：“姜询，我们回柳城看看，好不好？”
“好，”姜询说。
二零一零年的暑假，谢渊和姜询回了柳城。
再见到张叔，姜询觉得亲切无比，回到天使孤儿院才发现，孤儿院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装修和设备都好了很多。
谢渊向张叔打听这个地址，张叔看着便利贴想了很久，才说：“我记得那边没有131号，如果是131号，就往山腰那边走了。”
谢渊和姜询打了车过去。
柳城老城区那边是解放前就有的城址，听说有不少是古代的遗迹，已经申请成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了。那边的城区被市里打造成了旅游业，但是近几年经济不景气，并没有什么人知道。
谢渊和姜询算是柳城长大的，但是他们都没有到过柳城的老城区。这一带，从环城路过去了，就是古色古香的建筑。
民安路是老城北边，地势高，两边是没有住户的，零星的建筑都是茶馆一类的。到了中段路的时候，已经开始往山腰去走了。
果然如张叔所说，民安路只到130号，再往上面走，很久都没有看到有什么建筑。谢渊心里有些沉，甚至有几分慌乱。
他怕找不到，也怕找到了。
终于，走了半个多小时，鹅卵石路的尽头，是一座庵堂。
朱红色的大门大开着，站在门口便可以看到庭院中间的大香炉。踏上了石阶，便看到了庵堂的内庙和两边的树。
原来，这就是民安路131号。
第31章
谢渊和姜询站在中庭，环顾了四周，很难想象现代的社会里还会有这样的庵堂。
“你们有事吗？”
谢渊和姜询看过去，是一个穿灰色长衫的年迈的尼姑，比他们矮很多，声音有些苍凉。
谢渊微微弯腰行礼，在这样的地方礼节更加要得体，他说：“我找宋吟女士。”
“你找她做什么？”
谢渊如实说：“请您告诉她，谢渊找她。”
那人转身进入了后院。
谢渊和姜询在院子里的石桌旁落座，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等候。
约莫过了十多分钟，那个尼姑回来了，身后跟着比她高了不少也单薄不少的宋吟。
美人迟暮是很残酷的事情，但是宋吟其实并不算迟暮，仔细算算，她今年不过五十，但是她如今苍老了很多。曾经那头乌黑的头发已经全部剃去，那张姣好的面容如今已经爬满了皱纹。
谢渊回过头看见她，他有些急促地起身，然后站着看着她走近。
宋吟有些驼背了，短短几步走过来，她的腰竟然不曾挺直过。她脸色苍白，眼睛里含着眼泪。
她许久之后才带着哭腔对眼前的青年说：“对不起，谢渊。”
谢渊问：“你丢弃了我，只是为了过今天这样的生活吗？”
宋吟双手合十，道：“这些年，我每一天都在求菩萨保佑你能平安，我今生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够好好活着。”
眼前的这个女人和记忆里模糊的印象完全不同，谢渊如今还能想起当年母亲的白裙子，而不是眼前这个看淡俗世的尼姑。
谢渊突然笑了出来，他不想笑，却找不到合适的表情。他别开脸，很久之后才问：“你……为什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谢渊很想问你为什么不爱我呢，可是他觉得悲哀，也不愿意用这样的字眼。谢怀生的绝情是在恨之后，可是她的呢？
怎么就，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宋吟这些年身体弱，站了一会儿便站不住了，坐在了石凳上，眼泪又是断了线般地掉。
她说：“我不是故意丢弃你的，我真的不是故意丢弃你的，我以为你爸爸会去接你的，我给他打了电话的……”
谢渊接了话：“你赌他不会不接，他赌你不会不管，然后你们就真的谁都不管我了，对吧？”
宋吟压抑着哭声，抽噎道：“对不起。”
“你爱的那个人呢？”谢渊问。
那个人，周博安。
宋吟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时光重回一九九五年，宋吟第一次见到周博安，在周博安的私人心理咨询中心。
她曾经是帝都所有女人都羡慕的对象，一个小地方来的女人，嫁给了帝都最有才华和本事的谢家继承人，一度还见了报，成全了坊间喜闻乐见的灰姑娘的佳华。她曾经很爱谢怀生，那是她第一个爱的男人，她为了他生了一个孩子。
可是灰姑娘生病了。
宋吟生谢渊的时候大出血，差点死在了手术台上，后来被连夜抢救活了下来。她患上了希恩综合征，这是谢怀生从来就不知道的事情。
希恩综合征粉碎了她作为一个女人所有的骄傲，她面临着身材走样肤色暗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月子里的时候连饭也吃不下。身体上的疾病终于还是带来了心理上的畸变，她发现自己害怕自己的孩子，一看到谢渊，就会觉得自己所面临的一切都是拜这个孩子所赐。
宋吟觉得自己病了，身体上的病，心理上的病，她想要向谢怀生求救，这个时候发现谢怀生有了婚外情，他养在外面的儿子只比谢渊小两岁。宋吟觉得自己的婚姻走到了尽头了。
她在近乎绝望的时候遇见了周博安，那个其貌不扬却无比温柔的男人握着她的手，他掌心的温暖是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的了。
宋吟那颗冰封的心再次跳动。
她提出离婚，提了无数次都被谢怀生拒绝了，后来直接被谢怀生关在了谢家别墅里。她觉得谢怀生不是因为爱她，他爱的是当年那个宋吟的影子。而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宋吟了。
周博安被谢怀生打压，无奈之下离开了帝都。宋吟是很久之后才联系上了周博安，他告诉她，他在S市，他可以带她走。
于是才有了她带着谢渊回柳城的事情。
周博安说可以带她走，却不能接受她的孩子，他说他们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而谢渊是谢怀生的孩子。宋吟同意了，所以她把谢渊丢在了柳城的公园里。
她离开公园的时候哭了一路，她平日里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在乎这个孩子，可是她真的把他丢下时，心里如刀绞一般。
她把周博安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来到了柳城火车站给周博安打电话时，却听见电话那头的周博安说，对不起，我觉得我们还是不合适。
周博安给她解释，她是谢怀生的妻子，她是谢家的太太，谢怀生早晚会找到他们的，到时候，就不仅仅是打压那么简单了。
他说对不起，他说带她走的时候欠考虑了。他后悔了，他以后不会再和她联系了。
宋吟方寸大乱，她此刻突然明白了周博安只是耍她。她怔了很久之后才慌乱地跑回公园，可是谢渊已经不见了。
她在公园里哭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已经有了想从人工湖里跳下去的心了。
那是一九九七年的初夏，宋吟在柳城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整个人仿佛失去了魂魄。
最终她停了下来，站在了庵堂的门口。
她走进了庵堂，跪在菩萨像前泣不成声，惭悔不已。也是那一天，这个美了半生的美人剃去了头发，决定用余生替那个被自己丢弃的孩子祈福。
宋吟突然从石凳上滑落，她顺势跪在了谢渊的面前，哭道：“我求你原谅我，原谅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