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夜失去记忆应当是三、四年前,那么为阿九立下墓牌的人离开翠云山必定只有三五年时间。究竟是谁?这翠云山到底少了谁?一时间心烦意乱,朔夜竟以竹剑斩断了碗口粗的兰竹。看着断竹倒地,她兀自站在了那里。
可惜她将自行恢复记忆的关键之处遗忘了,不然这些疑问早该解决。朔夜悻悻丢了手中剑,回屋从莺时拿的那些书中挑了一本,就着软榻卧下。本想随意阅读几页来助眠,谁知有一张纸从书中掉出,飘落在地上。朔夜弯腰将纸拾起,仔细一看却惊出一身大汗。
“不念难不忘,无桐又无笙。”
只读完十字,朔夜连腿也软了,可她又禁不住站起来,甚至跑到屋外更光亮的地方将那句话仔细又看了两遍。
无桐又无笙——桐笙、桐笙!
四天时间,朔夜在竹屋没有见过任何人。素鲤去探望她,但只被关在门外得了她一声虚弱的回应,并被要求不可再来。直到第六天,突然起了一阵暴风狂吹了漫山翠竹,呈了一副要变天的模样。
时雨拉开房门就看见密布的乌云,她匆忙地朝庄园大门走去,才一出门便消失在那个地方。当她来到竹屋时暴风仍席卷不止,正在那时天上劈了一道惊天雷,惊得她后背发凉。这暴风惊雷的出现和使她紧张的事当然只是巧合,但这巧合竟让她知道了到底何为惊怕。
朔夜想起来了,那些被桐笙抹掉的记忆。除了她或许真的无法成仙之外,还意味着什么?时雨轻轻将们推开,原来她不敢等待朔夜来为她开门。走进去之后,屋内暗沉的光线让她很不舒服。
听见有人进来,朔夜费尽力气从地上支起身子,但仍是瘫坐在地上。屋内地上到处是摔坏的东西,穿在她身上的衣衫岂止凌乱,是夸张得被撕出了几道口子,头发也蓬乱着。然而她背对着时雨,乱发直接垂叠在地上,又或是随她身子晃动而有些动作。
“是师父来了吗?”
未等时雨出声,朔夜便这样问了。那话语腔调中带着哭意,亦透出悲惨无力的感觉。仿佛听着她的哭意,上天也生了悲悯,为她下起了瓢泼大雨。
朔夜已无力站起来,尽其所能也仅是侧头瞥见时雨站在门口,而这一眼伴着时雨心中那一道雷鸣给时雨带来极大震撼——她是在哭,而那眼泪竟是红色。
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自己最宝贝的徒儿,时雨怎能不心疼她?时雨紧忙过去想将朔夜扶起来,可是才碰到她她便发出惨痛的叫声。
究竟自己恢复自己的记忆有多么痛苦,会有多大的伤害?那些朔夜早记不得了,可此时她又再次体会了那种煎熬。与之相比,无法消退的高烧根本不值一提,那仿佛是从血液中渗透出来的痛,亦带着血液将痛从皮肉中渗透出来。
在竹屋里,朔夜难忍痛苦,疯了一般砸了伸手能及的所有东西,最后她倒在了地上,抱着自己希望让疼痛减轻一些,却在无意识中连自己的衣服也在抓扯烂了。实在难堪痛苦,她直接昏厥了三天,三天中又不断醒来。在这昏厥与清醒的周而复始中,除了无法忍耐的痛她便在感觉不到其它。直到今日她终于完全醒来,醒来时第一句呻.吟便是她最心爱不过的“笙儿”。
笙儿……朔夜唤着这个曾被遗忘的名字,她想蜷缩起来,可那动动手指便能使全身剧痛的折磨加上已然体会不及的悲哀逼得她失声痛哭,后来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她才发现自己哭出的泪赤红如血。
然而越哭越痛,越痛越哭,朔夜就这样瘫在地上一直哭,听着屋外狂风大作。直到时雨来了,她才咬着牙、拼了命支起身子。
时雨没料到朔夜在数百年中摸索出了寻回自己记忆的法子,亦料不到那法子对朔夜会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她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朔夜却哀嚎起来,而朔夜本人像才从炼丹炉中取出一般,烫得她根本不敢再碰。
“你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时雨恼怒极了。“为了恢复记忆而做这么残忍的事情究竟值不值得?”
面对时雨的质问,朔夜却答非所问。“您果然还是更加厉害,居然我才将记忆找回,您便知道了。可您既然能逼迫笙儿夺走我的记忆,又何必来可怜我将自己折磨成这般模样?
师父,您怎能知道我对找到笙儿这件事到底有多执着,数百年我唯一在做的,唯一能做的只有这件事,这已然是刻骨铭心的事情,岂能因为被抹去记忆就消失不见了?只可惜当见到笙儿时我并没有想起她是谁……
她该多难过?从来都将她看做掌中至宝的人竟然以为她只是一个陌生人,还与她说什么似曾相识,说什么与她有缘……”
时雨站在一旁听朔夜述说,看朔夜兀自发笑,那笑声近乎凄厉,是将时雨也震慑住了。
“为何……为何你明明都忘了却又要想起来?你应该抛开那些情念,你是要成仙的……你太让我失望了。”此般情景从前好似见过,好似也有发生,可时雨想不起来了。时雨只觉得后脑如有一根针,揪着她的所有情绪,痛得她快要发狂。“都是笙儿的错,都是笙儿……”
说罢时雨转身要走,朔夜吓得连痛都顾不得,连滚带爬地扑到时雨身边扯住她的长裙哀求:“师父,朔夜求您了,您不要去找笙儿,不要为难她了。”
时雨停下脚步,只看朔夜挂的两行赤泪,轻轻替她拭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恰是廿四
莺时并未去见玉姑,是去了同玉姑分别的那个郡,其目的是桐笙,其念头只在看见那木人之后产生。
“也不知是从前谁被禁足此处时做的,这破烂手艺你也有兴趣认为和自己像?”话说罢,莺时还将木人底部翻来看了看,她想看底部是否有作者落下的标记,那一眼真的看见一个磨损只剩一半的字。但以那竹字头和剩下的残缺部分看来,大抵是“笙”字。
那一半字被磨得几乎不见,莺时并不能准确判定。可前些日子遇到一个桐笙,今日见了这模糊的印子,论谁都要想到桐笙吧。再想朔夜独自见过桐笙后的神情,此刻的莺时已然不敢随意断定桐笙与她们有无关系了。
莺时要去见桐笙,因为朔夜并不记得她,她却好像知道朔夜。原本莺时外出两年只为了寻找可改变朔夜记忆的人,眼下看来那人极有可能是桐笙。
“我要去见见玉姑,她遇到棘手的病症,要我去帮她瞧瞧。”莺时胡诌个理由,朔夜毫无疑心。望月送她过去,而她以为不要三两日即可归来,便没让望月离开。由是翠云山的事,朔夜的事,她一无所知。
再见到桐笙时,她正往郊外去,明知莺时跟在身后却并不躲藏,直至追到了阿九她才站住脚,并将莺时叫了出来。是了,她又一次将“阿九”这名字给了出去。
“你一路跟踪,是何缘由?”向莺时提问,桐笙却十分随意地丢了几块肉给阿九。“你姐姐已然走了,你何必回来?”
“我来只想问你,你与我们究竟有无关系?”
桐笙缓缓移了目光给莺时,然而只是看着,并不言语。她私心里不愿否认有关,良心里不敢承认有关,不知如何说,那便不说。
“我姐姐有一种能力,可改变别人的记忆,甚至与那记忆有关的事实亦能为她的意愿变动。与她有关的,她若不记得,别人更不会有印象。她不记得你,但你似乎并非不知她是谁。”
桐笙当然清楚莺时要说什么,可她不答,只道:“别的不提,我只问你一句,有关、无关,这其中差别在哪,亦或是意义何在?有关当如何,从不相识又当如何?有些人一生的存在是为她的责任,她只需做好自己本该做好的一切,其它不必在意过多。因而旁人需对她劝导,并非一同执着。”
这样的话浅显极了,莺时即刻懂得桐笙的回答以及态度。“可若是你过往与我们有关,甚至到需得抹除她的记忆来断绝关系的地步,如此的你必定清楚她的脾性。你要她担起自己的责任,她却解不开心结,她失去记忆,如今并不见得好过从前。你若真有心让她担起责任,该帮她。”
“帮?”桐笙冷笑。“一个陌生人能帮她什么?我没那义务,倒不如你这些身边人多劝导几句来得巧妙。”
“言下之意是要袖手旁观?”
“既不相识,何来袖手旁观一说?”
“呵……”莺时不屑笑道:“如此罢了。我仍是那句话,倘若你与她的关系亲至需要抹去相关记忆才能断绝,甚至都无法完全使她忘记,到这般难舍的地步,你若甘愿作为陌生人我也无话可说。但如果并非我猜测那样,眼下你看着我,果断给我否定,我即刻离开且永远再不扰你。”
桐笙看着莺时,她多想可以成全朔夜的“大我”,然而莫说果断否定,便是连她的眼神都是飘忽不定,何以说服莺时信她?
有那一些时候,莺时觉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在她自身看来并未说出过分的话让桐笙难过,只是桐笙倔犟挂上脸,最后眼眶也红了。
“你叫她别再想了,她该成仙,凡尘俗世于她而言尽是拖累。用一个笙儿换无数性命,无论如何都是她该做的选择。假使她自己无法放弃探求,假使到如今笙儿仍阻碍着她……”此之后的话太苦了,再无法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