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些不同寻常。
按理说,设计师在进行一项设计时,都包含某种意图,他们清楚自己设计的是什么,也明白设计出的东西可能造成什么影响。他们应该知道,当这些东西展现在无数双眼睛中,或早或晚,自己会进入警方的视线。
事实却是,他们对自己身处的现状一无所知。
有种可能是,他们根本没有参与设计的核心部分,也不了解某几个密室想要表达、传递什么。他们被曹芝丫拖上了船,却不知道这是一艘怎样的船。
甚至,他们连设计师都不是。
“丛林深处”已经确定,只与主设计师西川铃美接触过,其他设计师都是西川铃美聘请。在招人上,西川铃美有绝对的主动权。
“我在原来的公司干得不顺心,所以海投了简历,没想到被选上了。”刘文浩,31岁,曾经是杂志美编,自称稀里糊涂就进入了西川铃美的设计团队,工资超过他的预期,需要做的事只是给主设计师的作品提提意见。
“其实我也提不出来什么意见。”刘文浩尴尬地摸着后脑,“虽然都是设计,但我以前那个设计和现在的设计完全不是同一种概念。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看中我了——我问过她,她说觉得我有灵气。这里工作轻松,钱也多,我就没有辞职。”
“我是艺术生,学平面设计,毕业一年换了三分工作,都不如意。”何伊年,23岁,长发及腰,文静清秀,“去年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投了简历,接到面试通知,和铃美姐聊了几句,她就让我来上班。我很忐忑,觉得自己可能无法胜任这份工作,但玲美姐鼓励我,说学无止境,面对新事物谁都有个适应的过程,只要挺过来了,就会发现海阔天空。”
明恕问:“你平时的主要工作是什么?和刘文浩一样,给西川铃美的作品提意见?”
何伊年点头,却皱起了眉,似乎有话想说。
明恕说:“你和西川玲美在工作上发生过争执?”
何伊年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表情判断。”明恕问:“是因为什么而争执?”
何伊年犹豫半天,开口道:“我毕竟是设计专业的学生,一些理论上的东西我还是了解。我觉得玲美姐根本没有让我们看她作品的核心部分,也不和我们讨论核心部分,只是让我们看‘边角料’,这其实毫无意义。在密室开始建造之前,我去找她聊最重要的几个密室,提出希望看到核心部分。”
明恕说:“她拒绝了?”
何伊年摇头,“这倒没有,但我看完之后觉得一些细节上的设计挺可怕,似乎过于黑暗了。我便跟她说,密室设计成这样不太好。她不接受,说每个设计团队都应该坚持自己的理念,如果一味照着市场流行走,总有一天会被市场所淘汰。她还说,在她的祖国,这种扭曲的风格长盛不衰。”
明恕挨个与设计师们面谈,发现在密室设计上,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外行。曹芝丫没有聘请一个真正懂密室的设计师,原因大概是内行必然看出她设计上的问题,并要求她修改。她需要一个团队,来烘托、隐藏自己,这个团队的成员可以是来应聘的任何人,唯独不能是正牌设计师。
周愿找到了去年“第九密室”的应聘记录,人事邮箱中不乏有数年从业经验的设计师,还有密室狂热爱好者,但他们都被曹芝丫刷了下去,最后聘用的全是门外汉,像何伊年和刘文浩这种,还算是与设计搭着一丝边,其他人则是完全跨行。
“我质疑过西川铃美的招聘标准。”“第九战场”的项目负责人许进已经来到冬邺市,“但总部原则上不干预主设计师的选择,而且她的理由说服了我。”
明恕问:“什么理由?”
许进苦笑,“艺术需要奇异灵魂的碰撞。”
明恕叹气,“她这个‘外国人’,还真是会用汉字来玩游戏。”
西川铃美,也即曹芝丫,最后一次出现在“第九战场”是今年春节前,腊月廿二。那天正是“第九战场”团年的日子,吃过年饭之后,她给设计团队的所有成员包了个红包,称要回国一趟,麻烦大家照看好“第九战场”。
“第九战场”开始营业之后,西川铃美出现的次数就不太多,她身为主设计师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设计团队的其他人还需要到密室值班,但她常以寻找灵感,为下一个密室做准备为由长时间离开。所以春节之后,她至今未再出现,大家也不觉得奇怪。
通讯以及网络记录上,不管是曹芝丫这个身份,还是西川铃美这个身份,都已销声匿迹。
曹芝丫两年前人间蒸发了一次,现在又再一次失踪。
明恕来到西川铃美的住处——位于东城区秋陇巷子的老居民区。
秋陇巷子就在向皓鸣出事的芳陇巷子斜对面,是东城区条件最差的地方。
西川铃美拿着冬邺市中等偏上的工资,却住在秋陇巷子,再用什么“找灵感”、“体验生活”已经说不过去了。
她选择这里,无非是因为这里鱼龙混杂,监控设施不到位。
她需要避人耳目,但若是按萧遇安的分析——她只是一个被推到台前的人,那么真正需要避人耳目的其实是那个藏在她影子里的人。
这里,也许就是他们见面的地方。
5栋6-2,西川铃美租住的房子。落满灰尘的锁被打开,门发出“吱呀”一声怪响,一股长期不通风的气味扑面而来。
肖满立即进去收集痕迹,明恕注意到门口的一个鞋架。
鞋架看上去肮脏陈旧,上面摆着一双劣质棉拖鞋和一双女士板鞋。
“肖满。”明恕说:“把它们带回去,和方远航从E国带回来的泥足迹做比对。”
肖满应道:“是。”
房子是一室一厅的结构,有四十多年历史了,和对面的芳陇巷子一样,不久就将拆除。
明恕穿着鞋套,在房间里走了一圈。
很明显,房间被人收拾过,家具上盖着防层布,被子、棉絮都被收进了柜子里,冬天的衣服几乎没有,但夏天的还在,通勤用的皮包也被放在柜子里。
“看上去曹芝丫似乎是打算离开一段时间,所以收拾了冬天的行李。”明恕说:“她觉得她不久之后还会回来。”
“明队!”肖满在阳台喊了一声。
明恕立即走去,“发现什么了?”
“两组足迹。”肖满说:“其中一组应该属于曹芝丫本人,和那双棉拖鞋吻合,另一组是个男人,鞋纹不同,但从足长以及磨损反映的行走习惯来看,和你们在E国发现的泥足迹相似。不过现在没有做比对,我还无法确定。”
凌乱的线索开始彼此勾连,渐渐成型,明恕向窗外看去,前方一片片老旧的楼房,正是芳陇巷子。
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还没有现身。他最重要的人死于三年前尹甄策划的游戏。当他查清真相,一个复仇计划便在他心中出现。
他要杀死那些作恶的人,让玩弄虫子的他们,反过来被虫子玩弄。
可是他知道,单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也许不可能完成复仇。他需要一个,两个,或者更多的助手。
但是助手决不能随便找。
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他的助手?
和他一样痛失挚爱,对尹甄等魔鬼恨入骨髓的人!
他也许试图找到那一场游戏的其他受害者亲友,可他最终发现,这些人里没有能够被他利用的人,他们要么恨意不够深,要么和余大龙一样,思想独立,难以被他控制。
他很可能长时间观察过余大龙,但最终不得不放弃。在他心中,女人被男人更容易控制。
他不愿意在选择助手这件事上冒险。
贺炀是尹甄的宾客,一年之后,贺炀自己也策划了一场游戏。梁小军是这场游戏的受害者,而曹芝丫正好是他需要的助手。
此人心思缜密,智商高于常人,善于隐藏自己,具备高超的反侦察能力。
他既能在三年前查清尹甄的游戏,又能在如今设计密室,为了给曹芝丫弄来外国人身份,他可能杀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三年前那场游戏结束之后,另一场游戏已经开始!
但让人费解的是,他大费心思设计密室的原因是什么?若只是为了报仇,设计密室便是多此一举。
密室能够吸引贺炀吗?或许能。但他已经杀死了尹甄、江希阳、岳书庆,对付一个贺炀,他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密室的意义何在?
“一个人,即便早前是心智正常的人,经历过这一场复仇,恐怕也已经成为他曾经不屑的魔鬼。”萧遇安说:“何况策划出这样一个局的人,本来就不是常人。”
此时,经过细致的比对,肖满已经送来足迹分析报告。西川铃美租房里的足迹与E国的泥足迹相似性极大,这种相似无法作为关键证据,对重案组来说,却是理清下一步方向的重要线索。
“曹芝丫腊月廿二告诉员工,自己将回国。实际上她去的却是E国——和操纵她的那人一起。那或许是她第一次去梁小军遇害的地方,她给他准备了香烛、鞭炮,用他们家乡的方式纪念他。”明恕说:“从她家里的情况可看出,她认为在完成这一场祭拜后,她会回到冬邺市,向贺炀复仇。现在贺炀失踪了,而她并没有回到她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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