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你啊,平山。”陈佶压低着嗓子,十分温柔。
院中无人,秦念衾和梧叶儿的房内有光,却房门紧锁。
盛春时分,院中的花开得纷纷扰扰,海棠、月季、粉白的樱花瓣粉粉落下……都是陈佶命人一颗颗一盆盆栽种过来。
殷涔双手环住陈佶的腰,将头靠在另一侧的肩头上,的确,好久……
自十三岁进来太子府,他们便日日夜夜在一起,唯一一趟云南之行,也是变着法儿求了个公差一同前去,此番春猎的大半月,倒是两人的第一次分开。
小别胜……新婚,殷涔脑中冒出这么句话,突然又红了脸。
陈佶俯着他耳朵轻轻说了句,“那红色长裙里衣,我今儿带来了。”
“哎呀——”殷涔忍不住嗔了句,陈佶哈哈一笑,将人搂得更紧了些,疏影清斜,暗香浮动,怀中人面上绯色更胜花,殷涔微微仰着脸,樱花瓣落在眼角、唇边,陈佶轻轻吻下去,一口口将花瓣吃进口中……
只是次日,殷涔与秦念衾便又要去往东南抚南营,事情紧急,殷涔救人心切,给自己定下的时间期限须得十日内找出刺客二人的真实身份,以及刀的来历。
沈沧当年大漠之中烧粮仓救他于角斗场中,如今他无论如何也要救他出牢狱。
其实无关报恩,殷涔自觉与沈沧之间不是恩情的关系,更像是……家人。
沈沧是他来到这世界后,第一次感受到的温度,当他年幼时,沈沧的功夫、力量、无所不在的护着他,是他唯一的安全和光亮,某种程度,沈沧也是个极其孤独的人,就跟殷涔自己一样,就跟陈佶一样。
卧房内,殷涔告诉陈佶,“关于春晖娘娘去世一事,我仔细盘查了艾公公,果然还是打听到一些事情。”
陈佶吃惊道,“果真?都问到什么?”
殷涔简要将事情经过讲了讲,提到最关键的那个宫女濯香,若她还活着,可能是唯一一个能道出当年实情的人了。
殷涔道,“原本想着春猎你们回来之后,便可以开始着手去找人,没想到秋忆人这一出手便打乱了我的计划。”
陈佶道,“可否让梧叶儿此时便去钱塘县?”
殷涔摇了摇头,“他样貌太过出挑,在京城这种人流混杂之地还好,到了江南根本无法隐匿。”
陈佶又问,“那原本是想安排谁去?”
殷涔想了想便直接说道,“云将军身边那个侍卫,沈沧。”
陈佶奇道,“为何是他?你认识他?”
殷涔只能道,“此人功夫了得,且极擅追踪隐匿,是最佳人选,至于他为何一定会去办此事……倒不是因为你我,而是春晖娘娘乃云将军故人,沈沧既是将军侍卫,必然肯为将军走着一遭。”
陈佶恍然大悟,“你这分析……确实没啥毛病。”却仍然面有疑惑,“你怎么这么会选人?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居然都被你找着关联……”
殷涔语结,正不知如何回应,突然听到院门外传来敲门声。
这么晚竟然还有不速之客?二人互看一眼,陈佶自然留在房内。
殷涔府中并未有下人,他穿过院子打开门,却见云野和一位中年妇人站在门口。
殷涔一愣,云野对着那位妇人叫了声“母亲”,殷涔脑中轰隆一下,感觉一声雷炸开,云野继续说道,“这位便是如今审理父亲一案的殷涔殷大人。”又对殷涔说,“这位是家母,得知你明日便要去抚南营,今天特地赶来商议。”
殷涔气息微喘,赶紧将二人迎进屋内前厅。
此时已近子时,殷涔正待入睡,此时只披了件家常月白外袍,云野和邬玉覃却是装扮得体,一看便是要商谈正事。
秦念衾此时听着动静也赶了过来,见着云野也是一怔,殷涔又给众人互相介绍了一番。
此情此景,殷涔只来得及匆匆打量邬玉覃,虽已年届不惑,眉眼之间却仍旧看得出旧日风情,与殷涔十分久远的记忆中,那个刚生下自己,云鬓歪斜躺在床榻的女子面目重叠了起来,他确定这就是同一个人,他这辈子的亲生母亲。
仍旧是云野先开了口,他始终握着邬玉覃的手,似给母亲极大安慰。他朝殷涔真诚说道,“殷大人,止戈自从入京,言行多有鲁莽,若往日有什么冒犯到大人的,还请大人见谅。”
老实说,殷涔初时对他并无好感,只觉此人傲慢却又不学无术,后来骑射场上见他十分努力想做好的样子,只是因着从小并无习练,导致力不从心,心中对他又有些说不出的怜悯,至于那次离开他宴席之后的暗杀,殷涔料定非他所为,而是为人利用。
殷涔看着云野,也是生得端端一副好儿郎,若不是当年云渐青用他将自己调换了出去,怕是也能有个寻常安稳的人生,不至于一直怀中不甘心的郁结之气过着这辈子。
殷涔也真诚答道,“世子勿需多言,此前你我也无甚来往,哪里谈得上冒犯。”
云野又道,“关于家父一案……听闻殷大人明日即将赶赴抚南营?”
殷涔点头,又指了指秦念衾,“秦大人也会一同前往。”
云野道,“听闻沈沧提出了要查验刺客身份,和查验那把云家刀的真伪。”
“对,”殷涔问道,“世子可有何提议?”
云野看向母亲,邬玉覃看着殷涔缓缓开口道,“云家刀乃渐青亲手所造,他和沈沧既公开说要查验刀,自然已经认定那刀是假的,只是你要如何去证明,并要找出这两把假刀的来历。”
殷涔点点头,“夫人所言甚是,夫人对真正的云家刀可熟知?”
邬玉覃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要说我,就连阿野,渐青也几乎不让他入军营,但这么些年在东南,我多少也知晓一些。”
殷涔盯着邬玉覃,她继续说道,“云家刀的原型是倭刀,渐青在此基础上做的改良,是为了让刀更适应汉人军队的杀敌方式,但这改良,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待你去到抚南营,可去找到渐青早年间的副将凌海,当年他们一同造出了第一把云家刀,只是后来二人有一些分歧,凌副将便独自领了一小支纵队在沿海打伏击,但他若听闻云将军有冤,必会挺身而出。”
得知有故人可做帮手,殷涔和秦念衾都有些高兴,邬玉覃此番前来,也就是为将凌副将的事情说出。
云野母子告辞时,殷涔突然问道,“世子关于堂审的消息,都是从何处得知?”
云野微微一顿,“都是赵大学士相告。”
殷涔早猜到是赵纶,此时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世子与赵学士是为知己,但此时为非常时期,为安全起见,还请世子不要将我与秦大人此去抚南营查案的任何情况告知他人。”
云野微微迟疑了一秒,跟着便道,“自然如此。”
殷涔又补了句,“人心隔肚皮,世子孤身一人在京城,当更加小心。”
云野面上有些过不去,心里却有些疑惑,他听得到殷涔话里的真心劝诫,却不甚明白,为何此人与父亲讲起话来,有那么些相象……
殷涔与秦念衾将母子二人送走,云野始终搀扶着母亲,殷涔见着二人背影,心中觉得……也好,就这样吧。
房内陈佶还未睡,见着人回来,故意微嗔道,“难得最后一夜,还要被不相干的人夺了去。”
殷涔一笑,“也不是不相干,是云将军的夫人和儿子。”
陈佶向来对云野有些嗤之以鼻,应该说,凡是跟赵纶走得近的人,陈佶都只拿眼角看他们,此时他简单听殷涔讲了他们所为何事后,甩了甩头道,“春宵良夜,不爱听这个。”
殷涔宠溺一笑,“那你爱听哪个?”
陈佶掀开床褥,被子下赫然一袭海棠红丝绸里衣长裙,一些些褶皱似春水般起伏着,陈佶的指尖抚了上去,眼有醉意,满眼期待地望着殷涔。
殷涔抿唇一笑,嘴角的红痣与长裙似融在了一处,他定定站在陈佶面前,手中微微一扯,身上那件烟灰棉质里衣长袍滑落地面,陈佶手指勾了那袭红裙,站起身来,手臂挥展,红裙如一片云一般裹住殷涔。
眼前人眼角带了些许余红,唇角的红痣红得似要渗血一般,黑发如瀑,散在水波纹一般荡漾的红裙上……陈佶望着人,只觉自己浑然不似现实,却恍如身在梦中。
第63章 断刀
此去东南,殷涔和秦念衾轻装上阵,一人一马快道而驰,沿途几近无休,殷涔打小骑马习武,长途奔袭也不算什么,秦念衾一介书生可算累得够呛,但却毫无怨言,前一晚明明见着下马后都走不动路了,草草歇息一晚,第二天一大早竟又天不亮就又已上马,这执拗劲儿殷涔也好生佩服。
想想也对,若不是如此心细如尘,又执拗地坚持自我,如何能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边陲小镇发现通天的茶税贪墨案。
殷涔将刺客的那把刀带在身边日日研究,他自个那把青山刃虽不是抚南营军中的云家刀,但却师承一派,如今见着这把刀,他的直觉跟沈沧一样,哪儿哪儿都像,但是“像”反而说明它不是,它是一个精妙的、几可乱真的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