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勉力打起精神,咳嗽了两声后问道:“陈主任怎么了?”
“就是不知道啊……后来他在办公室转悠了一圈,就跟彭老说你身体不适,让她先代你一天班,然后就一脸凝重地走了。”
林安稍稍皱了皱眉,垂下视线又看了眼那件陌生的外套,想应是丁华昨晚把自己送了回来,可陈主任怎会知道自己身体“抱恙”?难道也是他通知的对方?
林安这么想着,对电话那头的冯萍轻轻“嗯”了一声。
冯萍听他声音疲惫,方才又忍不住咳嗽了两下,连忙道:“哎林老师,你还是好好休息吧,我就是有点儿担心才打电话来问问,没什么别的事。”
林安笑了笑,“谢谢。”
冯萍有些不好意思,“不客气,……哦对了,忘了说了,林老师,你如果明天来学校的话,记得把上周开会说要交的各班校庆创意计划带来。”说着还刻意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最好再修改修改完善完善,今天咱们年级交上去的都被葛靖那女魔头给批得半死,不传言说她最近深陷婆媳关系不能自拔么,整天阴阳怪气,惹不得,连陈主任都在一边被训蔫了。”
其实冯萍的话只说了一半,葛靖作为前一中副校长,近两年才被调换到了X中来,X中和一中在C市虽都属于优质教育水平的代表,但在学风上却大相径庭,一中的刻苦严谨全国闻名,曾有学生开玩笑说,他们每天早上走进校门的那一刻,最怕见到的一个情景就是——门口停着卡车;最怕见到的第二个情景就是——门口停着一排卡车。这意味着在未来的24个小时中,他们起码得贡献出20个,以鲜血,以热泪,来祭奠他们一去不复返的睡眠。但X中就不一样了,别说鲜少搞题海战,就连晚自习都是得过且过,不到迫不得已,绝不留学生过夜,前任X中校长甚至在大会上同学子们开过这样的玩笑:我老了,大家如此深厚的爱意怕是承受不起,在座的不管是老是少,是单身还是已婚,最后都不要忘了人生至要的一件事,那就是“回归家庭”。
如此风格迥异的教学风格,叫初到X中的葛靖很是不舒服,她觉得X中作为名校,校风太过松垮,太不成体统,也很不利于学校长久的发展,这个世道,不进则退,怎可如此怠慢大意?于是她同X中其他领导一商量,开始了大刀阔斧惨绝人寰的教学改革,卷子大批得做,课时大幅度得提,并驾齐驱不是什么值得引以为傲的事,独占鳌头才是最应表彰的“野心”。
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X中学子从天堂坠入地狱,葛靖看着去年高考X中的一本达线率从百分之八十猛然提升到八十五,心中甚是满意。
这样铁血手腕的葛靖,在任课老师和学生眼中是可怕的,她不苟言笑,不讲情面,不近人情,眼里更是容不得沙子,成绩是唯一能够说服她的东西。因此冯萍没敢告诉林安,当这个“铁面无私”的葛校长得知高二七班的林老师没按时上交她亲自布置下去的报告任务时,当场就含义不明地笑了起来。
“咱们学校还真是卧虎藏龙,背后的山头一个比一个高,陈主任,什么时候我们商量一下,看X中能不能在百年校庆后再开个群山大会,你觉得如何?”
陈主任讪笑。
林安被点名的事几个小时内就传遍了各个班级群,冯萍上午上完课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好友白静给自己发来的q/q消息,不明所以,她觉得林老师看上去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待人比她这个女孩子还要温和几分,怎么也无法想象对方是个有靠山有后台的“宵小之辈”,在她的认知里,此类人应该不是盛气凌人,就是狗眼看人低。
白静笑她傻,说你就看着吧,葛靖毕竟是上头圈子里混的,说的话能是空穴来风?咱看日后各类的评定名单不就一目了然了?谁上谁不上,再简单不过的辨别方法。
冯萍不愿相信,她对林安颇有好感,反驳道:难道人林老师就不能是因为有实力?你看那么多学生都喜欢他,上次小考他们班成绩也不错啊,哪怕是对徐媛都那么有耐心,X中几个老师能做到?
白静乐得要死:“实力?那你告诉我,X中的老师但凡有五年教龄以上的,哪个没有实力?别说他们了,就你冯萍,都是F大出来的高才生好吗?冯大姑娘,这世上不是有实力就能派上用场的,你真当你活在共产主义社会啊?如果付出和所得不是历经磨难才成了正比,那这人不是老天眷顾天生狗屎运,就是背后有鬼。”
冯萍非常不赞同白静如此极端的阴谋论,也为林安平白遭到这样的非议而感到难过,她曾看到过一句话,流言蜚语要对一个人造成伤害,往往需要两个人的合作——发出者与传达者。她不愿成为那个捅人一刀的刽子手,更何况,她始终记得林安在办公室里时不时对着徐媛作业与试卷愣神发愁的模样。
所以她选择了沉默。
林安在这头对学校的暗涛汹涌一无所知,他轻声谢过冯萍的好意,挂了电话后,便冲着半盖在身上的薄被又愣起了神。
太阳穴还在时不时地狂跳,果然,世间万物都是公平的,譬如酒精,在昨夜为他带来彻底的情绪放纵后,又于天明时分向他索要起昏沉作呕的代价。
而梦中的热烈狂喜,与现实的清冷萧索所形成的巨大反差,让人变得比坠入醉梦前更加沮丧。
林安坐在床上又呆了片刻,忽然自嘲一笑,笑自己不知道还在期待着什么,更笑自己在这期待中弥足深陷不愿自拔。
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无比明亮,将绘就在窗帘上的青藤照得越加苍翠。
林安眯着眼,静静看着那表面生机无限,实则却与死物无差的藤曼一会,掀开被子下了床。
刚在五分钟前断了通话的手机,却突然在此刻发出了一声震动的长鸣。
林安动作一顿,回头望去,只见亮起的屏幕上方闪过一串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下,拿起看了看。
点开通知的一刹那,一条信息乍然出现在眼前。
——厨房的保温杯中有姜茶,记得喝。
林安一愣,两秒后,手一震,另一条短信随之而入,来自同一个号码。
——我是徐新。
林安怔住,他盯着这条信息许久,手不为人觉地微微一抖。
我是徐新……
这四个字,有如一个魔咒,毫无预兆将他彻底围困住。身为人民教师,林安可笑地发现,自己竟完全无法快速精准地将这句话解读。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手忙脚乱地退出了短讯阅读界面,茫然地在通讯录中翻出了一个人的号码。
丁华接到电话的时候,恰巧在公司楼下的员工食堂吃完饭,他边往外走边接起这通“稀有”来电,对方还未出声,他爽朗的笑声已先一步传了过去。
“哈哈小林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竟然主动给你丁哥电话?”
林安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抓紧了适才捡起来的外套,哑着嗓子开口道:“……丁哥。”
“嗯?”
“昨、昨晚……”
却不知为何,一句话刚开了头,便再说不下去。
好在丁华是个闲不住嘴快的,立马便将林安的话接了过去,“哦……你说昨晚啊,那啥,你丁哥我昨儿个喝得有点多,上头得厉害,就先走了。”
丁华面盖不色地胡诌道,末了又说:“哎,小林你不会是生气了吧,不能啊,嘿嘿,难道是对丁哥给你找的‘代驾’师傅不满意?”
林安心跳兀然加快,一股不祥的预感兀地袭来,以致他张开了嘴,却一时忘了发声。
丁华察觉到不对,停住了在药厂花园里闲逛的脚步,剔了剔牙后压低声音试探道:“我刚还想问呢,喂,你昨晚跟老大不会又谈崩了吧?”
林安心中设想得到印证,手脚都变得一阵冰凉。
梦里一幕幕清晰又快速地从眼前闪过,对方眉目冷峻的面庞,以及自己摇晃散乱的步伐。
原来自己真的看见了他,也真的走向了他……甚至于在伸手抓住了对方后,又无法抑制地吻向了对方。
他曾无数次希望这些不仅仅是个梦是个幻想,可事到临头,却发现比起美梦破碎的惊慌,更让人羞于面对难以招架的,是现实的猝不及防。
丁华还在在另一端说着:“真崩了?不会吧,可我昨晚打电话给老大的时候还好好的啊。”说着有些着恼的啧了声,继续道:“嘿我这急脾气,我说你俩到底咋回事啊,啥破事儿纠结成这样,人一男一女小夫妻俩还知道床头吵床尾和呢,你这俩大老爷们儿的,倒矫情上了。”
林安早已听不见。
丁华独自唾沫横飞地说了老半天,电话那头却一直没有回应,搞得他差点儿以为手机断线了,拿到面前看了眼才又继续对另一头喊了两声:“喂,说话啊,哑巴了这是?”
林安回过神,对着话筒张了张嘴,半晌,才气息不稳地问出一句:“……他……他现在在哪儿?”
“谁?”
林安沉默,丁华等了会,见对方没回答的意思,胡噜了把头发撇撇嘴,结束了这无聊的明知故问,“B市呢,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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