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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拉斯堡的乌鸦 完结+番外 (Valerian)


  这是个适宜谋杀的晴天,他的老朋友会这么说,适宜谋杀,却不适合放风筝。风彻底停止了,像是有人按了个什么开关。子弹离开□□之后能画出一条美妙的弧线,击碎两公里外的血肉和骨头。
  他的老朋友有一种过分戏剧化的倾向,但现在并不是陷入回忆的好时机。里克特看了一眼手表,三点钟刚刚过去,河堤上出现了一个骑着单车的人影,但那只是个年轻姑娘,脸颊和耳朵被冻得通红,并没有多看他一眼。
  三点过十分,一个拄着拐杖的人颤颤巍巍地穿过马路,到河岸这一边来。
  里克特看着他走近,拄着拐杖的老人并不着急,时不时停下来整理一下脏兮兮的灰蓝色围巾,或者用手帕擦一擦鼻子。河里的野鸭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在长及脚踝的大衣里翻了半天,掏出一小块发霉的硬面包,抛给那些满怀希望的水鸟。里克特移开视线,直到老人在旁边坐下,他仍然看看工业区林立的烟囱。
  “迷人的阳光,在一月份里很少见。”
  里克特回答说的确是的。
  老人把拐杖靠在长椅扶手上,“孩子们周末去观鸟了。”
  “有点太冷了,不是吗?”
  “孩子们能应付的。”
  “看见什么稀有的种类了吗?”
  “还是常见的那些,老实说,孩子们都有点失望,不怕人的小麻雀,杜鹃,聒噪的乌鸦。”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一艘笨重的运沙船吃力地逆流而上,汽笛拉响。码头上的工人使劲挥舞信号旗。
  “换作以前,乌鸦在这个季节里都到更暖和的地方过冬去了。”
  “总有些例外。”拄着拐杖的老人伸展双腿,轻轻捶打膝盖,他的皮鞋磨损得厉害,沾满泥点,虽然最近几天并没有下雨,里克特看着那双布满老人斑的手,等待下文,“孩子们还听到一些风声,四天前,斯特拉斯堡告诉巴黎,他们‘派出了最好的人手’。”
  “斯科特?”
  “不,他留在了马厩里。孩子们还指望你能解开这个谜题。”老人取出一个棕色牛皮纸信封,放到长椅上。里克特交抱起双臂,注视着运沙船,它正在靠岸,一只庞大的、不识水性的有角甲虫,几条缆绳抛到岸上。
  “我老了,彼得,不再适合外出打猎。”
  彼得站起来,拐杖敲了敲开裂的水泥地,“贝尔格莱德,今晚的火车。”
  老人走了,里克特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看着河水。一只瘦巴巴的鸽子落在脚边,发出咕咕的叫声。为了不让鸟儿失望,里克特搜索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却只找到了些碎成粉末的烟丝。“抱歉,你得到别的地方去碰运气了。”
  鸽子飞走了,安东·索科洛夫拿起棕色信封,离开长椅,低着头,以躲避从桥洞里刮来的刺骨冷风。
  ——
  他的手在发抖,莱昂把车停到路边,对着挡风玻璃和缺乏修缮的马路深呼吸。
  一切都好,他告诉自己,只需要像个正常人一样开过检查站。但话又说回来,一个“正常人”未必需要驾车驶过意大利和南斯拉夫边境。他想起康涅狄格老家农场里的公羊奥利,这头有角的偶蹄动物在他七岁的脑海里投下了长久的恐惧阴影。他的姐姐荷莉要求他每天把奥利领到草场上,小狮子,她说,把格子衬衫系到腰上,你难道不应该比一头公羊更勇敢吗?虽然这个故事的结尾是莱昂被公羊撵到树上,但还是有所教益的。
  他重新发动了汽车,驶向边检站。
  以边境检查站的标准而言,这一个并不特别起眼,只是泥路上的一处岗哨。排在他前面的是一辆运载肉牛的农场卡车,那些庞大的草食动物盯着莱昂,平静地反刍。车队缓慢地移动,卡车过去了,路障移开,重新落下。莱昂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取出护照。替他们做这些小玩意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德州人,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和准确职位是什么,但大家都叫他“铜匠”。莱昂手里的护照既不新也不旧,磨损得恰到好处,零星几个海关印戳显示护照持有人曾经到访过捷克和古巴。挎着□□的士兵敲了敲车窗,莱昂把护照和通行许可递了过去。
  “泰勒·霍普?”
  “是的。”
  “目的地?”
  “贝尔格莱德。”
  “为什么?”
  这是个哲学问题,莱昂想。“我是个记者,准备报道访问南斯拉夫的英国儿童合唱团。”
  “下来,”士兵命令道,“打开行李厢。”
  他照做了,绕到这辆墨绿色雪铁龙后面,揭开行李厢盖,里面放着一个备用轮胎和换轮胎用的工具。士兵把他的通行证递给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后者瞥了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过去。
  驶出差不多两公里之后,莱昂才觉得自己的心跳恢复了正常。
  离贝尔格莱德还有最后五小时车程,如果他不停下来休息的话,天黑之前就能到达目的地。木工商店,他一遍遍地回忆着副领事在镶着铅板的隔音室里告诉他的,问他们要一盒螺丝,十六英寸木板,一个扳手,按这个顺序问。乌鸦就在那里,把车给他,把第二本护照给他,做他让你做的事,别问问题。
  一点也不难,小狮子,他脑海里那个听起来很像荷莉的声音欢快地说,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
  布里格达大街二十三号的木工商店在这里开了十多年了,是个满是尘埃和木屑的灰暗洞穴,大概是迫于租金压力,还卖起了香烟和糖果。颜色过分鲜艳的柠檬糖装在脏兮兮的宽口玻璃罐里,看上去更像是陪葬品。如果推开柜台后面的低矮木门,走下长长的、咽喉般的楼梯,地下室的一摞木箱挡住了一堵砖墙,看上去和别的砖墙没有什么不同,也许更破旧一些。墙的另一边是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台发报机,以及别的足以让人在西伯利亚度过余生的东西,那是说,如果你还没有被秘密处决的话。
  店主马尔克斯太太是个不好惹的角色:问问街上的任何一个小混混和每一只妄图偷吃的流浪猫,他们都会为此作证。这位寡妇熟悉每一种木工工具和建筑绘图技巧,还很乐意为别人的人生提供修改意见。
  马尔克斯太太并不特别喜欢星期天傍晚,周末已经结束,没有人愿意出门,即使出来了,也都半梦不醒,绝不会进来买一把好用的螺丝刀。一般而言,马尔克斯太太会希望在星期天歇业,但考虑到她的另一些顾客,她并不能这么做。
  比如在六点过一刻进来的这一位。
  “下午好。”她说。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还没亮起,恐怕过不了几个小时,雪就要下了。
  “下午好。”年轻人用俄语回答,他的口音很有趣,就像整齐往一边倾侧的木栅栏,“我需要一盒螺丝,十六英寸的木板和一个扳手。”
  “木板不好找,”马尔克斯太太说,“稍等。”
  她绕过柜台,挂出停止营业的牌子,锁上大门。店主和顾客一前一后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年轻人在马尔克斯太太的指挥下挪开散发着霉味的木箱,打开另一扇更矮的门,钻进被一盏台灯照亮的小房间里。
  斯特拉斯堡的乌鸦站起来,审视着不速之客,他的贝雷帽只差半个指节就会擦到天花板。有那么几分钟,年轻人似乎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放下手提箱,清了清喉咙。
  “我叫莱昂·克里斯滕,先生,我从领事馆来。”
  ——
  安东在火车靠站的时候醒来。
  雪已经下了好一会了,月台铺上了薄薄的一层,在煤气灯的光线下看起来是灰蓝色的。哨子吹响,火车最后抽搐了一下,彻底停了下来。安东活动了一下肩膀,戴上帽子。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班车,乘客陆续离开之后,站厅的灯光也逐一熄灭了。深夜的贝尔格莱德像坟墓一样安静,安东·索科洛夫在空无一人的街角停下来,点了支烟,拍掉落在袖口的雪。
  在他右前方,萨瓦河在黑暗中淙淙流淌。
  

  ☆、Epi.03

  3.
  莱昂站在靠近木门的墙边,双手放到背后,又放下来,交抱在胸前,再放下来。地下室比外面更冷,他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了。假如说“乌鸦”对他的自我介绍有任何想法的话,那他也没有表达出来。事实上,在确认莱昂仅仅是个无线电发报员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和这位年轻的领馆雇员说过话。此刻“乌鸦”正和马尔克斯太太争论着什么,每个单词都像一颗子弹。一幅地图摊开在桌子上,四角用图钉固定,木头桌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孔洞。
  午夜过后另一个人来了,大衣落满了雪,卷曲的灰白头发像泡沫一样从毛线帽盖不住的地方溢出。三人陷入了更漫长的讨论,没有人问莱昂的意见,但也没有人赶他走。莱昂将一把椅子拖到角落,坐在那里,不时睡着,又被偶发的激烈辩论惊醒,如此往复。
  马尔克斯太太把他摇醒的时候,半夜来的人已经不见了。“乌鸦”在桌边抽烟,审视着面前的一个小木盒。他至少有六英尺三英寸高,折叠在那张仿佛儿童手工课作品的椅子里,本身就像某种讽刺漫画。烟雾聚集在他的贝雷帽周围,就像思绪烧尽后的惨淡残留物。地图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硬邦邦的烤面包片和装在搪瓷杯里的咖啡,看起来像工业废水,尝起来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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