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麟又倒了杯水,陈错喝过之后环顾了一圈,意识到自己在县医院,皱眉问:“我睡了多久?”
“两天。”
陈错看起来非常虚弱,这一通折腾下来,只觉得头晕眼花胸口不住起伏。杨麟终于从刚才的状态里回过神来,打开桌子上石修中午送过来的保温饭盒,“你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嗯。”陈错就着杨麟喂饭的手喝了半盒粥,才有了些力气,勉强笑了下,“这两天辛苦你了。”
“干嘛说这些。”
初醒后的迷蒙过去后,陈错的眼角眉梢又挂上了惯有的愁思,大概是想起了老林的事。杨麟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垂着头收拾饭盒装忙,陈错不知道他心里那些千回百转,觉得他状态有些奇怪,问了句:“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网上的事都解决了,咱们很快就能复职,校舍的事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陈错愣了下,杨麟干脆把拿起手机,点开那两则声明递给他,陈错看完后又随手刷了刷,把这两天的帖子粗粗浏览了一遍,大致了解了事件的经过,沉默半晌,闷声道:“谢谢你。”
杨麟收拾碗筷的手一顿,咬了咬唇,懒得再去纠结那些没用的,转身把陈错抱在怀里,“想哭就哭吧。”
陈错抵着他的肩头,鼻息透过衬衣传到杨麟的皮肤上,带着温热的湿意。杨麟轻抚着他的背,正要开口安慰,病房的门被推开,两人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分开。
推门的人化着夸张的烟熏妆,将两人仓促分开的动作看在眼里,表情瞬间僵了,呆愣愣地站在门口。
“进来。”陈错倒是没什么尴尬,靠在床头看着门外的程采薇。
程采薇对上他审视的眼神,听到他生病时的心焦顷刻消了大半,“都这么大人了还学小孩子发烧,你是笨蛋么!”
陈错没理会她的讥讽,转而问道:“谁告诉你我住院的?”
杨麟站在窗边盯着程采薇走进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程采薇这一瞬的眼神有些慌乱,不过很快她就被陈错的话激怒了,“我还以为你死了,赶着过来贺喜呢!”程采薇走到床边,恶狠狠地瞪了陈错一眼,“好心当成驴肝肺,早知道不来了!”
陈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床边让她坐下。
程采薇不情不愿地坐下来,陈错替她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眼神变得无比柔和,这是杨麟第一次见到这对“父女”和平相处,暖黄的夕阳透过窗玻璃倾洒进来,将整个病房笼在一片温馨宁谧的色调里。
过了一会儿,病房门再次被推开,石修笑着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程吉思。
陈错和杨麟看了看来人,又看了看程采薇,脸瞬间冷了下去,程采薇刚才没回答的问题现在有了答案。
迎面射过来两道冷冰冰的目光,石修浑然不觉,揉了揉鼻子,笑得比屋里的阳光还温暖,“陈老师,你突然生病,采薇和小思担心你,我就暂时把他们接到了我家,正好采薇快中考了,我顺便给她补补课。”
陈错没理会他的话,目光凝在程采薇身上,“你班主任跟我说了你的模拟考成绩,进步很大,不错。”
程采薇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可杨麟察觉到她的目光亮了亮,显然对陈错的夸奖高兴又得意。
“你有上进心很好,不过,以后有不懂的问题直接去问任课老师,或者回来问我,不要再去麻烦石老师。”
程采薇脸色瞬间变了,任谁都能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她再叛逆也不过是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少女,藏在心底的小秘密被捅破,还被曝晒到了阳光底下,厚重的妆底也盖不住她此刻涨红的脸色,“我老师瞧不上我,你又离得八丈远,石老师瞧我可怜才教我的,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管我!”
这来之不易的平静眼看就要被打破,杨麟朝陈错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别再说话,反倒是程采薇觉得在喜欢的人面前丢了面子,像是要故意激陈错生气似的,不依不饶地跟他唱反调,“我就要去找石老师,我就是爱听他讲课,他比你对我好一万倍。”
陈错不跟她废话,直接下了死命令,“我说了,以后每个周末给我回家来,我去给你补课,你要是敢不回来,我以后绝不会再管你。”
程采薇下意识就要反驳,听到他的话一愣,几次张了张嘴,那些伤人的话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在她的记忆里,陈错凶过她骂过她,却始终紧紧地拽着她的手,即便被她气到浑身发抖也从没说过放弃她的话。她因着父亲的事,对陈错心有怨愤,从小到大,跟陈错唱反调已经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但她也明白,陈错能容忍到现在,不过是因着对她父亲的那些愧疚,这种愧疚已经延续了九年,她也肆无忌惮地刺了陈错五年,但这份愧疚和容忍到底还能持续多久,她心里从来就没底。她总是一边说着中伤的话,一边不自觉地观察着陈错的反应,她在厌恶陈错的同时,又从不敢想象陈错离开她的情景。直到今天,直到此刻,她听到陈错平静地讲出这句话,她没有想象中的释然,反倒生出一种割肉剔骨般的疼痛,原来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的感情早已如生了根的藤蔓,将她姐弟与陈错紧紧缠在一起,想要斩断,除非断筋折骨,别无他法。
时间就像忽然定格,病房里保持着诡异的沉默,直到护士推门进来通知陈错可以出院了,屋里的人才像被集体下了赦令,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
办完出院手续后,石修开车回家,程采薇也回了学校,杨麟和陈错则带着程吉思打车回了玉河。
☆、心门
回到学校后“五一”假期也快过去了。陈错一刻不停地忙着开学前的准备工作,老林去世后,学校许多外联的事务也落在了陈错身上,新校长还没上任,陈错大病初愈却得不到片刻休息,忙得简直像个陀螺。
开学前一天,市教育局局长姚崇年亲自打来电话,先是对林校长的不幸去世表示了哀悼,又就着陈错遭受网络暴力的事安抚了一番,然后表示新校舍的事重新获得了批复,陈错一边礼貌客气地应答道谢,一边揣测姚局这通电话的来意。
果然,姚崇年接着道出了市局决定让陈错就任玉河小学校长的决定。
陈错挂断电话后,心里一阵发闷,他抬手把窗户打开,此时刚下过一场雨,潮湿的风混着泥土味一点点钻进鼻腔,他想起老林临走前,在这个屋子里和他的最后一番谈话,他说让陈错离开这里,出去看看,陈错问他有没有后悔,他说遗憾是有的,但他并不后悔。
那时,陈错正在离开还是永远留在这里的选择中纠结挣扎,他私心想离开,想去杨麟的世界里看一看,却又根本舍不下程家姐弟。老林的死让他心中的天平更加往离开的选项倾斜。他难过、痛苦、自责,但更多的是害怕,虽然他早就明白,自己会像老林一样,做一辈子乡村老师,直到死去。但当他真的看到老林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并以那样一种悲凉的方式结束时,他无法抑制地感觉到了害怕,无数次的想象也敌不过亲眼所见,在冰冷的停尸间,他恍惚中仿佛看到那狭窄停尸床上躺的是他自己。那一刻,恐惧甚至超越了其他情绪,他甚至想不顾一切地带着程家姐弟逃走,去哪里都好,只要能离开这里,逃离注定有着凄冷结局的命运。
而现在,一通电话将另一条路彻底堵死,也绝了那些艰难的抉择挣扎,就像当年那纸冰冷而残酷的审判决议,将他今后几十年的命运彻底盖棺定论。此刻,他头一次感受到了命运对他的残酷和不公,也感受到了那种注定悲哀的、逃无可逃的绝望。
此时,杨麟也在接一通电话,是经纪公司赵经理打来的,前几天杨麟托他查的事已经有了眉目。
“果然是方虎那孙子搞的鬼!”杨麟靠在床头,捏着手机咬牙切齿。
“是。”赵经理说:“除了这个,我还顺便查了查这个方虎的账务,查到了些不寻常的情况。”
“什么不寻常?”
“这个方虎,往前十年的银行流水一片空白,直到今年才有了转账记录。”
杨麟点点头,“方虎蹲了十年牢,今年年初才放出来。”
“怪不得。”赵经理说:“他的账务联系人不多,有四个人和他往来比较频繁,而且每次转账都不是小数目,后来我查到那四个都是J市人,是同一家汽配公司的员工。
杨麟坐起身来,“汽配公司?”
“是。”赵经理问:“这个方虎是做汽车行业的?”
方虎出狱后在做什么,杨麟没打听过,并不清楚,所以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但直觉告诉他这事没那么简单,他又托赵经理继续调查那家汽配公司的情况,便挂了电话。
日子就这样平静如水地过着,自升任校长后,陈错对学校的事更尽心了,也更沉默了,每天循环往复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无悲无喜,机械而麻木。
杨麟看得出他并不开心,以为他还陷在老林去世的哀伤里走不出来,每天变着花样逗他开心,陈错总是硬扯着嘴角笑一笑,像是不忍见他白费心思,但眼底却是一片冷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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