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她,我爸妈呢。
她愣了片刻,随后把视线挪到了爷爷奶奶身上。
这一刻,爷爷奶奶似乎又衰老了几分。
他们保持沉默,于是那个女人也沉默了。
最后在一片沉默中,她告诉我:“你爸妈不在了。”
这一句话丢下来,我感觉胸口遭到重击,仿佛有千斤大锤砸下来,胸口闷得很。
其实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只不过没想到打击竟然会来得这么快。现实比我想象得还要残酷些,也不肯放过我这个幼小的少年。
“他们怎么死的?”我问出了我这些年最大的疑问,希望这一次能得到解答。
“病死的。”爷爷叹气道。
他替那个女人回答了我的问题。
这么多年来,他压根不跟我提爸妈的事,也从来不肯说半点儿关于他们事。每当我眼露疑惑的时候,他们总是顾左右而言他,非常明显。
他们的态度我知道,虽然心里隐隐有某种感觉,可还是更喜欢自欺欺人的方式。
现在,真相大白,我觉得也没必要蜷缩在角落了。
我从爷爷的口中得知,在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其实就已经患上重病。
这么些年,他们在外操劳,吃不好,睡不好,整天忙忙碌碌干活,辛苦自然不用说,压力也大。虽然两人是在同一家工厂上班,可是两人干的活都差不多重,男女在里头分别并不是很大。
在这种高负荷的工作下,爸妈终于累到了。
先是妈妈晕倒后被送进医院,结果意外检测出乳腺癌。随后爸爸也因操劳过度吃不下饭,每天觉得身体疼痛难忍,才知道已经是胃癌晚期。
两个绝症从天而降,直接把两人最后的心理防线压垮了。
爸妈知道爷爷奶奶老无所依,只能靠着政府补贴金过日,所以他们更加卖力地工作。
这些年他们攒的钱,在那一天全部交给了爷爷奶奶,并把我嘱托给二老,说希望能抚养我长大。
那一晚,我睡得分外踏实,而爸妈却流了一夜泪,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走了,再不走,赶不上回城的最早一班火车。
我那时候还傻乎乎的,不知道这一次是永别。
当然,现在我也依然没感觉到永别的悲痛,只觉得胸口很沉,似乎已经沉了很久很久,差点儿忘了时间。
我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知道我心中的那盏明灯已经灭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希望。
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
这个漂亮女人来的目的,就是把我接到城里。
她是我妈的好姐妹,当年,我妈不顾家里反对,执意嫁给我爸后,一辈子过着辛苦的生活。
而她,凭借着自己的运气,嫁了个好老公,现在家庭事业双全,过得很幸福美满。
人这一生就是这么戏剧性,明明是两个差不多的人,走的路不同,结果也不同,甚至天差地别。
我其实也有想过,妈妈当年结婚是不是后悔过,后悔执着于爱情,放弃了眼前的尴尬的生活。
可是转念一想,人生本来就没有后悔药,每走一步都是自己的决定,结果怎样都是自己的选择。
我跟着漂亮女人到了城里,看见了我希望看见的一切。
大屏幕的电视,贴满大理石瓷砖的地板,还有闪瞎人眼的大吊灯,时髦的穿着,震耳欲聋的广播音乐,以及车水马龙的夜晚。
我就想着,要是爸妈真的在这里,我们一家是不是也能和广场上的他们一样,手牵手放着风筝。
时间过得太快,我已经忘了爸妈的模样,也忘记了他们曾经喜欢什么,做过什么。
我只记得,妈妈手上那玉兰花香,分外迷人。
我好像闻了很多年。
等我逐渐长大,连漂亮女人都变成中年大妈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条路只有一个人走。
没有人能陪伴你到老,所以路途再怎么艰难,都得自己支撑着往前。
就像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你没带伞,也没钱买伞,就别期待着会有人给你送伞。
但是我错了,因为我头顶真的出现了一把伞,还是把蓝色的伞。
我扭头看过去,看见个容貌清俊的男人,跟我差不多年纪,正盯着我的肩膀看。
我肩膀上有雨水,他把那伞稍稍往旁边挪了挪,雨水不再滴下来。
“你是……”我有些纳闷。
“你不记得我了?”对方温尔一笑,说道,“我们貌似是同班同学。”
我想了想,小学同学不是,高中同学不是,大学同学……貌似我印象不是很深。
见我露出疑惑的神情,他终于对我坦白:“我叫贺子明。”
“哦,哦,贺子明!我想起来了。”我真的想起来了。
贺子明貌似还是我们学校的校草,女生们口中的全能男神。多才多艺,能歌善舞,脾气还特别好。
我记得,他确实是在我们班。
不过我与他没什么交集,因为我基本上不和班里的同学来往,更不用说记住别人的名字了。就连我室友的名字,也只是知道个读音,连写都不知道怎么写。
我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因为我只想安安静静读完这个大学,按照漂亮女人的吩咐,拿到毕业证,然后好好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员。
日后,等待我的可能是无尽的加班,还有职场生涯的苦难。
这些在不久的将来便实现了,而且我还有幸和贺子明在同一家公司上班。
其实自从那次帮我打伞后,贺子明便有意无意靠近我,那态度似乎是想与我交朋友。
可是我对朋友这事并没有兴趣,我本就不太擅长交友,更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每日嘻嘻哈哈的样子,只不过是能更好地把自己的内心伪装而已。
其实更多的时候,我宁可一个人。
一个人能免去不少麻烦,也能少很多不必要的交集,让事情变简单一些。
我刻意避免与他接触,可偏偏没多久,他成了我的直属上司,颇受老板重用。
这下,我不得不面对他了。
贺子明说:“下班去喝两杯?”
每天煎熬度日的上班族,总会在下班的时候买几瓶酒喝,以解心里的百般忧愁。
这是我们公司的特色,喝酒文化浓厚,男女都是酒鬼,嗜酒如命,连平日里的下午茶也大多伴着点儿酒饮。
我没办法拒绝。
喝酒就喝酒吧,我其实也挺能喝。
小时候跟着爷爷偷喝了不少别人家的二锅头,逢年过节还要去流水席上坐一坐,酒必定是得会喝的。
可是我今天却非常容易就醉了,而且还醉得一塌糊涂。
平时的酒量也不知怎么忽地空了,几杯下去,醉得厉害,甚至连人影都看不清。
那天还下了雨,我听见外头的雨声特别大,大到震耳欲聋的地步。
我就在这么大一场雨中站着,好像世界都是喧嚣的,只有我是安静的。
周围人来来去去特别多,没人看我一眼,我好像个透明人,徘徊啊,徘徊啊,总算是站住了脚跟。
我哭得很大声,不仅为我那可怜的父母,也为我那慈祥的爷爷奶奶。
他们在不久前去世了,我没来得及看上他们一眼。等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已经入土为安,各自安好。
世界与世界相隔,我总不能跨过这次元壁,好像生离死别也是一种常事。
可是那天其实还下起了雪,本来是场大雨,不知不觉竟然下起了豆粒儿,哔哔啵啵掉在我头上。而后才是飘起了雪花,落在我眉毛上,落在我鼻梁上,落在我肩膀上。
我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我的鼻子冻得通红,吸进去的每一口冷空气都冻得人心肝儿发凉。
我想站在这里,成为一个雪人,像我小时候般,和我爸妈打雪仗。
他们叫我的小名——大雪。
爷爷奶奶文化不高,只知道我出生下了场雪,还是分外大的雪,给我起名叫大雪。
后来爸妈说,这是女儿家的名字,怎么可以用在我身上。于是改名叫杨祈,还挺顺口的。
大雪大雪,下着大雪。
多少年都没人叫我这个名儿了,甚至连爷爷奶奶也不记得了,只知道我叫杨祈,并不知道我还是他们的大雪。
我站在这里,市中心人很多,大家都撑着伞,并没有人看我。
我忽然间觉得挺自在的,至少这一刻非常自由。
城市里的雪天总是无比冷清,大家并没有心情看这雪,心里头只想着要回家,天气太冷了,看看天气预报,明天是不是得多加几件衣服。
大家对雪似乎有种排斥,即使发现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也没想着要驻足观看,或者是
或许是他们已经收起了同心,想着自己高贵的矜持的大人身份,怎么能露出天真如孩童般脆弱的灵魂。
他们只是站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痴痴望着窗外簌簌飘落的雪,感叹着雪是多么美丽的东西,感叹着造物主的伟大,感叹着这才是标准的冬天。
也有人拿出相机,拍下了自己躺在地上与雪地亲密的那一瞬间,传到网上,笑着说自己终于在冬天干了件胆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