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荷又叫了一声哥哥,这次比刚才清晰,隐隐带着哭腔,鬼使神差似的,霍瞿庭坐在昏暗的灯光里答应了一声:“我在这。”
辛荷立刻就把他的手抱得更紧了,眼泪从眼角成串地流出来,呜呜咽咽地说很疼,很难受。
一管安眠药下去,霍瞿庭知道他不清醒,可能以为自己在做梦,看他断断续续地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手,在辛荷肩侧轻轻拍了几下。
“哥哥。”
“嗯。”
“哥哥。”
“在。”
很久,霍瞿庭听见自己梦呓似的问:“你后悔吗?”
辛荷当然没能回答他。
第八章
下船后好几天,让辛荷惊奇的是霍瞿庭一直没出门,休息够了才开始松散地上班。
辛荷感觉自己每天睡够了,霍瞿庭才开始准备出门,下午还不到他犯困的时候,霍瞿庭就又收工了。
就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又过了一个多月,休息时间要跟工作时间占比相同,辛荷才忍不住去找霍瞿庭。
他在二楼的露台抽烟,辛荷找了好一会儿,午后依然闷热,他手里夹了根烟,身上只松松垮垮穿了件睡袍,甚至系带都没有系牢,露出胸腹和裹覆肌肉的大腿。
辛荷走过去,蹲在他身边说:“为什么一直不上班啊,你是不是要破产了?”
霍瞿庭不说话,辛荷就低着头抠自己的卫衣袖口,半晌,才又犹犹豫豫地说:“都快三个月了,你不是在骗我好玩吧?要不只把信达给我就好了,其他的……”
霍瞿庭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就掐了剩下的大半支烟,道:“快了。”
辛荷道:“什么快了?”
“你的东西。”霍瞿庭声线寡淡地说,“别着急,一直在走程序,我一点没有插手,公示还没结束,这个一完,它们就都是你的了。”
辛荷“哦”了一声,却不由自主有些发愣,在缭绕后快要散尽的烟雾里看霍瞿庭的脸,过了会儿,霍瞿庭突然说:“我跟你说过什么?”
辛荷想,你跟我说的话可多了,没一句是好听的,你特指哪一句?
但霍瞿庭一直盯着他的眼睛,辛荷竟然很快又明白了。
在船上,霍瞿庭警告他,别再“那样”看他。
不想再有不愉快,辛荷收回目光,就打算起身走开,但霍瞿庭却抓住了他的手,把他往身边带了一把,抬了抬下巴,示意辛荷坐在他旁边的小沙发上。
“拿到信达宏生和百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是要跟他认真聊天的架势,辛荷想了想,老实道:“不怎么办……还让它原样经营吧,我不懂这些,还是找懂的人来管。”
“哦……”辛荷想到什么,“你不想再见我,这个我知道,也可以保证,肯定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这次已经很感谢你了,所以这个你可以放心。”
霍瞿庭来来回回把他看了很多遍,辛荷只知道他又不太高兴了,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太敢动,只好老实坐着。
良久,想着自己前前后后拿到的消息,霍瞿庭说:“两年前,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辛荷愣了一下。
这是霍瞿庭第一次主动提起两年前的事,在看到霍芳年摆到他面前的真相以后,他甚至一度试图否认过去曾经与辛荷之间发生过的情感纠葛。
后来他终于肯承认霍瞿庭爱过的事实,只不过他干脆将其称为另一个人了。
霍瞿庭又问了一遍:“那时候,你真想让他死吗?”
换了种问法,辛荷却仍有些说不出话。
霍瞿庭似乎也没有在等他回答,目光很沉,里面有辛荷看不懂的东西,接着道:“是不是有人哄骗你,说他对你也不算真爱,不明确说要他的命,又许诺你大笔的钱离开,两年前你才十八岁,还很小,在霍家和辛家的位置都很尴尬,所以如果一直有人这么对你说的话,会相信也不奇怪,你……”
辛荷猛地起身,打断了霍瞿庭的话,矢口否认:“没有!我知道,我知道你会死,追尾的几辆车上全是跑路的死刑犯,你上了大桥,就没有活着下来的可能。”
辛荷脱力一般,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你会死。”
霍瞿庭姿态闲散地靠在躺椅上,睡袍下露出隐隐的肌肉轮廓,他脸上也仍是最初随意问话似的表情,但抓着躺椅扶手的手却死死用力,连带胳臂上的肌肉收缩隆起。
过了会儿,他让辛荷放松似的笑了一下,语气更缓地说:“两年前,我刚醒的时候,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说你很爱我。”
辛荷道:“那些都是骗你的,你也知道啊……你今天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我知道错了,我错了,要不东西我都不要了,你让我走就行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霍瞿庭,你别再耍我了,虽然是我活该,但耍我是浪费你的时间,你不觉得很不值吗?”
“我能相信你吗?”霍瞿庭说。
辛荷说:“我要是撒谎,就让我不得好死。”
“别这么激动。”霍瞿庭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哭什么?”
辛荷抹了把眼泪,吸着鼻子说:“因为我感觉你好像在骗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我该得的给我,是为了报仇、看我对你低三下四,才关着我的。”
霍瞿庭看他哭了一会儿,脸色慢慢归于平静,最终没再说话,起身走了。
辛荷没再在家里见过霍瞿庭,他没回来住过,只派了人看着辛荷,不许他出门。
一周以后,十月已经接近尾声,辛荷在电视上看到内地北方大降温的新闻,还有黄叶漫天的照片,香港的温度却仍然居高不下,他也还穿着单衣。
同天下午,他拿到了律师送来的厚厚一叠文件袋,数量之多,可以单独装满一个行李箱。
律师逐条交代细节,辛荷听了一半,问道:“信达、宏生和百隆,它们都是我的了?”
律师一怔,随即确定道:“是的,没有任何问题。”
“跟霍瞿庭还有关系吗?”
律师道:“完全没有。”
“那就好。”
这一次再要出门,就没有人再拦他,只不过对他说:“霍生吩咐,要将您安全送出香港,多谢您配合。”
辛荷很配合,已经配合了三个月,没道理在最后一步不愿意。
他在港口下车,手里只拎一个装满文件的行李箱,背包在他背上,室外风大,辛荷逆着风走,在晃眼的残阳里看见霍瞿庭的身影。
“去澳门?”
辛荷点头道:“去澳门。”
霍瞿庭站得很直,脸上的表情也很正常,至少比大多数面对辛荷的时候都要平静,但他一直没有说话。
辛荷等了好一会儿,直到风吹得他睁不开眼,才费力地说:“没别的事的话,我就走了,这段时间都谢谢……”
“留下来。”霍瞿庭说。
辛荷听清楚了,也不想再糟蹋霍瞿庭的尊严一次,所以他没问霍瞿庭“什么意思”。
他很快地对霍瞿庭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咱们生活习惯不同,以后还是少见面为妙,而且我不再缺钱,也不会有机会烦你啦。”
霍瞿庭的西服下摆被风吹得鼓起,头发也凌乱,辛荷迈步要走,他就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放在辛荷行李箱的拉杆上,不是非常用力,更偏向于一种不抱希望的挽留:没想过对方会因此留下,自己内心可能也并不希望对方留下。
辛荷低头,看了一会儿,把手盖在了他那只手背上,在烈烈风声中低声说:“最后希望你永远忘了我这个没有良心的人吧,我走了,不用再见了。”
他是真不懂,或是装不懂,霍瞿庭无从分辨。
半晌,他才甩开了辛荷的手,眼神重新变得冰冷,面上如结冰霜,似乎看一只微小的蚂蚁一样看了眼辛荷,很快转身走了。
八个月后,一个普通的夏日,平地起惊雷,香港珠宝和奶制品龙头企业信达和百盛涉嫌大额亏空,据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资金亏空也不只是这一两年,拆东补西不再管用,终于致使资金链断裂。
同天爆出新闻,连锁百货公司宏生同样涉嫌大额亏空,后续调查才将展开,最大责任人已被相关部门羁押。
“他来找我,让我帮忙在遗嘱上出力,帮他拿到信达宏生和百隆,最初我骂他痴心妄想,没想到后来霍芳年真的这样写了遗嘱,看来他们早有约定。”
“霍芳年用辛夷的东西洗刷霍氏,为你铺路,早把三家公司耗成空壳,这事早晚要有人顶罪,不是霍芳年……就是你,霍芳年死得早,他又捏准了辛荷的七寸,知道他为了你什么都肯,绝不可能眼看着你接手有问题的公司,所以只等着自己死后辛荷来收烂摊子,哪会有不放心。”
辛裎已经年近五十,但容貌仍英俊到甚至使人无法长时间与他对视,经过漫长的时间后,不显靡靡老态,反而增添了岁月的柔光。
他一双眼睛自带忧郁,并不看霍瞿庭,只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梦话也似:“辛家容不下他,也容不下他妈妈,我一天都没养过他,那件事以后,只以为这孩子天生残心缺情,直到他主动找到他外公,说愿意用肾来换辛家在他接受遗产的时候给他支持,竟然都是这样的想法。他心比谁都善,但没人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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