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坐在窗前,翻书的手一顿:“你冬天种过花?”
陆矶抹了把脸上的汗,继续挖土:“是啊,说起来是很小时候的事情了,我和阿玉就是因为这个认识的。”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弯起唇角:“他那会儿可比现在可爱多了,别看他现在好像很精明,其实当初可傻了,你想听吗?我给你讲讲?”
他笑眯眯地看着沈知微。
沈知微又翻了一页书,淡淡收回视线:“不想。”
陆矶不知自己哪里又惹他不开心了,有些低落地撇撇嘴。
这段时间他算是发现了,原本以为沈知微是个沉稳持重的性子,然而他总是不知怎么的就要惹他生气,陆矶觉得他和那些难哄的姑娘家实在有的一拼。
这种感觉实在很熟悉,总让陆矶想起小时候的姬容玉,只是姬容玉如今已很少会再和他生气,反而越来越黏糊,像生怕他会丢下他跑了似的。
他叹了口气,一边卖力铲土,一边道:“其实我也能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小时候陛下和他母妃都不喜欢他,他一个人惯了,难免越来越孤僻,他还怕打雷,又常做噩梦,小时候总得跑来和我一起睡,就是现在也没改,一睡不着就来王府翻墙……”
沈知微听着他说姬容玉,越听脸越白,不知说道哪一句,忽然刺啦一声扯掉了手里的书页。
陆矶一怔,就听到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顿时紧张,隔着窗户发现够不着,便一撑手翻了过去。
“没事吧?感觉可好点了么?”他倒了杯热茶,轻轻顺着沈知微的背,神色担忧。
沈知微的咳嗽来得快去的也快,片刻后已是一派淡然。
他淡淡道:“没事……”
一转眼盯住陆矶,却许久没有动。
陆矶莫名其妙:“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沈知微点点头。
还真有?
陆矶抬起手擦了擦脸:“还有吗?”
沈知微继续点头,陆矶再擦,他还是点头。
终于,沈知微忍俊不禁,抬起手示意他低头。
陆矶不由自主地弯下腰。
脸颊微暖,沈知微的手指轻轻擦过他的侧脸,抹去了一点泥土。
雕花的窗前,一人坐在桌前,一人微微弯着腰,衬着窗外的梅花池塘,几可入画。
梅花飘落,带着花香的暖风吹进窗里。
他愣愣地看着沈知微带笑的眼睛,仿佛听见了心里有朵花绽开的声响。
风里有春天的气息。
梅花落了,更多的花纷至沓来。
冰河解冻,嫩芽抽长,惊蛰雷动,暖风宜人。
“可惜你不能出去踏青……”回廊下,陆矶和沈知微并肩坐着,他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
沈知微垂下眼:“你可以自己去,不用管我。”
陆矶立刻摇头,忽然眼睛一亮,从怀里抽出一本书:“我给你念话本吧!
他兴致颇高,沈知微自然不会拒绝,很快,陆矶便似模似样的念了起来。
一片花瓣拂过眼前,再落下时,陆矶已经倒在了沈知微肩上,呼呼大睡起来。
沈知微哭笑不得,拈去了他发间的落花。
盛夏时节,即使是常温的西瓜沈知微吃了却也会咳嗽,于是陆矶决定亲自把它做成热西瓜,却一不小心把西瓜炸了满厨房,
陆矶身上的西瓜味儿萦绕三日不散,被林伯戏称为货真价实的热西瓜。
秋天的时候天气转凉,沈知微夜里睡不安稳,陈三儿也染了风寒,陆矶便整夜守在他床边,若是不小心睡过去了,醒来却会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沈知微坐在窗前,听见声响便对他微微一笑。
池塘里天光云影掠过,时光飞逝。
沈知微的窗前真的长出一丛花。
如果不是姬容玉的提醒,陆矶几乎要以为这样的日子本就是真实的。
“前日夜里我又做噩梦了。”这一天,他听沈知微讲了许久北疆的风物人情,看着他睡下,心情颇好地回了卧房,路上却遇到了姬容玉。
“我来找你,可是你不在房里。”姬容玉看着他,“阿五说你去看沈知微了。”
陆矶一愣:“是,他身体不太好……”
姬容玉蹙了蹙眉:“就算是为了博取信任,你对他也太好了,这么久了,你觉得他有被你说动么?”
陆矶一窒,袖子里的手缓缓攥紧:“还没有……”
姬容玉冷了脸:“舅舅说,他要是再不答应,也就不用继续浪费功夫了。”
陆矶眼睛干涩,忍不住道:“非要这样吗……”
姬容玉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用力握住他的肩膀:“停舟?你在说什么?这不是我们一直说好的,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没有忘……”
他没有忘记,羸弱的姬容玉如何带着被穆璇抽出的满身鞭伤偷跑出来找他,冬日里还穿着单衣,最后哭着被宫里来人抓回去;他没有忘记小时候姬容玉怎样被人随意欺辱,他把这个可怜的皇子护在身后,和那些顽劣的孩子对峙了多少次;他没有忘记十六岁那年姬容玉过生辰,却许愿能让他一直陪在他身边,然后信誓旦旦地拉着他的手,说他一定会成为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的人,再回来保护他。
他陪姬容玉走过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日,并且承诺过会一直陪他走下去。
他知道这个承诺对姬容玉来说有多重要,就像没有遇见沈知微之前,他同样以为这个承诺值得他付出一切。
但现在他发现,这个一切显然不包括沈知微。
“我没有忘……可为什么一定要是他呢?”
陆矶浑浑噩噩地看着他。
姬容玉缓缓松开手,神色颓然地看着他,却又忽然短促一笑。
“停舟……何必如此呢?他身体为什么不好,你不是最清楚?”
姬容玉走了。
陆矶却站在原地,他茫然地睁大眼睛,整颗心像是被揉碎了。
陆矶很久没有再去见过沈知微。
他窝在房里,借酒浇愁。
阿五时常来报,说今天沈知微等他一同去吃饭,没有等到,故而粒米未尽。
他无动于衷。
今天沈知微咳了两次血。
他继续喝酒。
今天沈知微晕倒了。
他蒙头大睡。
再过三日,阿五哭丧着脸出现在他面前,他心里一紧,立刻翻身坐起,正要问沈知微怎样了,阿五却拽着他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
“王爷,你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啊,这会儿沈大人都比你看着精神,你是有多想不开啊!”
他一怔,越发觉得荒唐。
当天晚上,他喝了三坛酒,迷迷糊糊间,觉得似乎见到了沈知微。
人在梦里就是要做不敢做的事。
但是当梦变成现实,那就有点恐怖了。
陆矶直着眼看着床帐。
沈知微在一旁努力咳嗽,终于叫醒了他神游天外的魂儿。
“王爷……”沈知微柔弱无比地咳嗽。
陆矶僵硬地转了转脖子,在沈知微苍白的颈侧看到几道红痕,尴尬得快要冒烟。
但是沈知微咳得委实厉害,于是陆矶不得已披衣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水,走路时觉得有点怪异,然而具体如何他又说不上来。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终于问出口:“你为什么会在我床上?”
沈知微面色一白:“王爷昨天喝多了……”
陆矶心想果然如此。
“所以……我……你……”他磕磕绊绊。
沈知微闭目作虚弱状,不发一语。
陆矶摸摸鼻子,心想也是,沈知微病成这样,哪里是他的对手。
险些拔秃了梅园里的花瓣后,陆矶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他找到沈知微:“本王会对你负责的。”
他扔掉了沈知微的药。
“王爷。”当天夜里,陈太医找上了他。
“你不用劝了。”陆矶坐在堂前的石阶上,看着满院的积雪,“我背弃了给阿玉的承诺,要是他真的因此出了事,我赔他一条命。”
他顿了顿,“要是他有事,我也一样罢了。”
他原本以为这场博弈最后赢的该是沈知微,却没想到沈知微选择了交出兵权。
“我不在乎。”沈知微揽着他,埋在他颈侧,动作间满是依恋,“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
陆矶闭了闭眼,紧紧抱住他。
沈知微放弃了祖辈坚守的忠诚,选择向穆恒递出了橄榄枝,陆矶以为这一切就能结束了。
姬容玉借着沈知微的兵权,起兵造反,弑父杀兄,登上了帝位。
可他杀了沈知微。
“你不知道吧,我那天夜里去找过你。”承乾殿上,姬容玉一身冕服,坐在血泊中。
他看着早已没了气息的沈知微,神色里有着快意的癫狂。
“我那天就该杀了他的……他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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