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容玉坐在一旁,抬手为穆恒斟茶。
穆恒转而放下茶杯,靠在躺椅上,神色倦怠:“他如今身受重伤,便是伤重未愈而死,也无人会起疑心,这算得了什么事。”
姬容玉看着那杯茶,神色不变,口中仍笑:“舅舅说的是,一杯鸩酒而已……”
忽然,有人打翻了茶杯,滚烫的茶水泼红了手指。
姬容玉立刻蹙眉,握住了那人的手,心疼不已:“怎么这么不小心,烫到了么?我去叫郎中……”
他说了一堆,才发现那人根本没看他,不由得抬起头,疑惑道:“停舟?”
陆矶看着虚空某处出着神,闻言才回过神来,立刻一笑。
“无事……不过是,我有个别的想法。”
姬容玉一愣:“什么?”
陆矶不着痕迹地把烫红了的手指缩回袖中,作沉思状:“你看啊,沈家在北疆那么多年了,想啃这块肥肉的人还少吗?肯定不少,但是却一直没有人成功过,这说明什么?”
姬容玉一愣,穆恒也抬起头。
陆矶不动声色:“依我看,沈家在北疆多年,积累定然深厚,与其杀了沈知微,不如留他一条命,让他与我们合作,北疆还由他来管,正好我们也省事不是?”
姬容玉看了他片刻,忽然转开头,穆恒却一直盯着他。
被穆恒幽幽的眼神盯着,陆矶总觉得自己自己心里所想无所遁形,他有些打鼓,面上却仍要作出一副镇定模样。
梅园里一片沉寂。
许久,陆矶润了润嗓子,正待再辩解一二,穆恒忽然道:“此法我也想过。”
陆矶和姬容玉俱是一怔。
穆恒手指在躺椅上敲着:“但此事有两点不妥,一则,沈氏一族向来忠君,沈知微更是曾做过大皇子的伴读,要说动他,绝非易事,且此事绝密,除我三人外不可让他人知晓,那么谁去?”
“我不会去。”
“我去。”
两人异口同声。
姬容玉愣了愣,看了一眼陆矶。
穆恒意味深长:“还有其二,沈知微若痊愈,必然再归北疆,确认他可为我所用之前,自然不能让他病愈,却也不能让他死了……如此,又该如何?”
陆矶袖中的手渐渐攥紧,声音却依旧十分平静。
“陈太医医术高明,他一定有办法……”
茶炉在旁边沸腾,咕噜噜地冒着袅袅白烟。
“那便依你所言,留他一条命罢。”穆恒没再多言,缓缓闭上了眼。
两人识趣地站起身。
“你还在怪我没告诉你?”走出梅园,姬容玉忽然拽住他的手。
陆矶一顿,想要抽出手,姬容玉却渐渐用力:“你该知道,沈知微必然不喜于我,让他帮我谈何容易?沈家还在一日,我就不得安宁,我和舅舅此计也是不得已,你要怪我不成——”
陆矶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只好叹了口气:“我不会怪你,但此计太过阴毒,要损阴德的,我总得为你想法子弥补一二。”
姬容玉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又透出些红来:“你是为了我么……停舟,我很欢喜。”
他忽然低下头凑过唇来,陆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姬容玉顿时僵住,漆黑的眼瞳抬起。
陆矶咳嗽了两声:“咳……那个,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
一步迈出,就被人拽住了袖子,姬容玉垂着眼。
“停舟,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陆矶看着他,恍惚间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捧着花站在院子里的,不知道冻了多久,双颊通红的少年。
心头蓦然一热,他脱口道:“我说过会一直陪着你,这话不作假的……”
他本以为姬容玉听了会开心些许,却没想到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他抖着唇,自嘲般一笑:“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还是因为他……”
陆矶不明所以。
他渐渐松开陆矶的袖子,却又在最后一瞬猛地攥紧。
“那又如何呢?”
他忽然猝不及防将陆矶抵到了墙上,待要低头,却忽然一声闷哼,捂着肚子后退了两步。
陆矶看着他,有些愧疚,抿了抿唇,然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姬容玉抬起头,神色绝望而又偏执:“你答应过了,就不能再抛下我……”
陆矶心思沉沉,迈进府门时险些摔了个踉跄。
“王爷,你怎么了?”阿五奇怪。
陆矶心头烦躁,懒得多说,随意摆摆手。
阿五挠了挠头,见他直往西院去,忙开口唤道:“王爷,依您的吩咐,小的们已经把沈大人接府上来了,就在东院……”
陆矶倏地停下,呆了三秒。
“府上无故起火,多谢王爷收留,日后怕是要叨扰些许时日……”沈知微见他来,披衣起身,淡淡说了两句,立刻开始咳嗽,脸色苍白无比。
陆矶本欲先客套一二,奈何一见他咳嗽,莫名心头揪起,待回神时,已将人按进了被褥里,手里还举着一杯热茶,正往人嘴边送。
陆矶一呆。
感觉到一道如有实质的视线落在身上,他硬着头皮抬起眼,正对上沈知微探究的神色。
“我虽不知王爷为何愿意让下官来府上住,但下官与王爷并无交情,王爷实不必如此殷勤。”沈知微语气不冷不热,却丝毫不客气,“王爷如此行事,下官不得不生疑,王爷是否做过什么对不起下官之事?”
他抬起眉眼,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陆矶差点以为他什么都知道。
“本王……”他有些无措地摸了摸鼻子,“本王就是觉得沈大人风采过人,有个词叫……神交已久!对对对,本王对沈大人神交已久……故而借此机会欲与沈大人相交,那个,你不要多想,安心养病就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对着他的眼睛就莫名紧张,最后落荒而逃。
夜幕四合时,陈太医来到了王府。
“奴婢这就去给沈大人送药。”
晚翠端起药碗,向他福了福身,转身走了出去。
陆矶看着已经空了的灶台,心里忽然一阵空落落。
他起身走到了回廊上。
“王爷。”陈太医走到他身边。
他垂着眼睛,声音有些低沉:“那个药……”
“老臣已严格把控了药量,只会让他一直好不了罢了,确定不会伤身。”
陆矶忽然觉得有些心酸,他摸了摸胸口,喃喃自语:“那又如何呢……”
到底是我对不起他。”
陈太医望着他,神色有些叹息。
陆矶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沈知微面前。
他陪他一起吃饭,给他讲笑话,每天看着他睡着再离开,只除了不愿意看他喝药。
他今天送一株梅花,明天带一册话本,后天天气不错,便小心翼翼地领着沈知微出府晒太阳。
结果沈知微还是咳血了,他被陈太医一顿唠叨。
“真是对不住……”他坐在沈知微床边,蔫头耷脑,“我忘了你不能走太远……”
沈知微躺在床上看着他不发一语。
陆矶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虽然他也不是很清楚,明明和沈知微没见过几面,两个人更谈不上熟,但对着他就有很多话想说。
他喋喋不休,直到一旁的陈三儿都听不下去,委婉地让他快走。
“……那你好好休息,这几日我就不来扰你了。”他挠挠头,有些尴尬地站起身。
“王爷。”正要出门,沈知微却忽然叫住他。
陆矶转过头,沈知微却坐了起来,陈三儿忙着急地扶住他,陆矶也吓了一跳。
“听说王爷府上有梅园,不知王爷明日,可否带下官转一转。”
他见陆矶不语,眉梢微挑:“不行吗?”
陆矶一怔回神,莫名感到欣喜,忍不住眉开眼笑:“好,当然好,那……那你休息,我明天再来找你!”
说着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沈知微微不可察勾起的唇角。
陆矶直跑到没人的地方才猛地回神。
他气喘吁吁地停下,茫然地摸了摸额头。
“我为什么要跑?”
陆矶开始和沈知微形影不离。
不能出府,他就想了别的办法。
东院有个池塘,正对着沈知微的窗,他在里面养了几条鱼,又移来几棵梅树,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梅花点点,鲤鱼追着飘落的花瓣吐泡泡。
每天清晨,他从梅园里摘几枝犹沾晨露的梅花送到他的桌案上,有一天还突发奇想,想在他窗户下栽几丛花。
“还未开春,现在种花怎么会开?”沈知微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矶把衣摆塞进腰带里,拿着花铲在窗下似模似样地刨着土,闻言嘿嘿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当初冬天还种过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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