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没办法忘记他走出家门,回头瞥见的她的眼神。通红的,闪烁的,糅杂了太多,好像在让他别走,情绪浓重近乎表现成嘶吼。他只匆匆看了一眼,就迫使自己把视线抓回来。
背离家的荫蔽,成都阴里天上盖着的厚厚积云就压上他的脊骨,绵长地使力,要他难以呼吸,要他低下头去。
简灼想要驱走那些不合时宜涌现的回忆,近乎出神地凝视着那块银色腕表,却突然红了眼,低低叫了一声“周恕琛”,还是挥不走她那时的眼神,喉咙一时间竟也梗塞一片:“你也……觉得我是坏孩子吗。”
情绪像汐朝拍上他,简灼又茫然地开口,混乱地慌忙解释:“可是我不抽烟、不喝酒、不吸毒,不爱打架,从来也没做过害人的事。”
那端的周恕琛一直没有说话。
深夜电台播到了一首英文dream pop,简灼听着那断断续续的被电磁磁折叠的旋律,还有周恕琛浅浅的呼吸。
简灼倚在栏杆上屡屡往高架桥上看,看那些车流驶过在他眼里留下的如同延迟摄影般拖长的光尾。他早就无力去想周恕琛为什么不回答他,直到他注意到白光泼过来,映亮了他前面的一块青石地。
他听见车门扣上的声响,匆匆抬头,就瞧见周恕琛朝他快步走来,裹着车内的暖气,站在了他的面前。
凝血因子早就尽心尽力,也并没有让简灼再多流很多血,粘稠的液体蜿蜒,攀在他手臂上的黑色火焰上面,像是一场献祭。
周恕琛皱了皱眉,胸膛起伏地厉害,什么话也没说,蹲下来给他的伤口消毒清创,拨开黏在伤口上的血色纸巾就瞧见那道隙开的缝里森森的骨。
“手指还能动吗?”周恕琛很快地给他用止血带包扎,用力扎紧,血被阻了回去,在上游涨出红色。
“动不了了……”简灼痛得想哭,手有点麻了,他只是一直盯着周恕琛的发旋,模糊地问,“这样就好了吗?”
“我带你去医院。”
简灼想让周恕琛架起他,可周恕琛却直接将他抱起。
“我想回家,你带我回去吧。”简灼小声地说,“我不想去医院。”
“我他妈怕你肌腱又断了!”周恕琛没有看他,只将眼神直直掷向前路,吼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微微发颤。
简灼看得有点懵了,他想都想不到周恕琛还会有这样的表情。
左手紧紧攥着周恕琛的前襟,又闻到他那股熟悉的香根草气味,简灼杵在周恕琛的肩弯迷迷糊糊地想,再随着颠伏一次次地被那气味含裹,刚刚那些混乱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竟全散了。
“好丑。”简灼从缝合室里走出来,把手掌在周恕琛眼下摊开。黑色的线成了一条蚯蚓,盘错在他的掌心。
结果周恕琛焦虑了一路,害怕划伤正中神经或者肌腱,后来和医生聊了一下才确定原来简灼当时说手指动不了是因为手麻了。
简灼意外很乖地坐在周恕琛身边,一句话也没说一直抬头望他,因为他觉得周恕琛现在看起来不太好惹。
周恕琛拿他没有办法,被那灼热的眼神看的心软,半晌才说:“如果下次再受伤,不要把刺进去的东西拔出来,失血会很快。”
简灼蹬着腿,反复侦查自己脚上那双刮出痕迹的小闪电。又听见周恕琛问他疼不疼,他却还是觉得心痛大过身痛。
他晃了晃脑袋回答周恕琛,短辫跟着他动作一起跳。
深夜的急诊室医患都脚步匆忙,来来往往。
周恕琛瞧见简灼老是盯着输液区那里喂饭的家属,垂眼从兜里摸出一版奶片,锡箔纸随着动作脆脆得响。他本来想直接给简灼,却觉得他大概使不上劲,于是剥下一片递到了简灼正举着的左手边。
简灼实在是嫌麻烦,他根本动也不想动,就直接用嘴去接。奶片被他唇舌见炽热的温度感染,泌出一小些奶味来。他探着舌去揽,却也润到了周恕琛的指尖。
“不甜。”简灼发表意见。
“还想在牙医这里讨糖吃?”
简灼不知道是不是牙医都这么刻板,就因为害怕龋齿便要放弃这个世上最让人开心的因子吗?
但简灼没怎么吃过这种东西,尝试起来觉得味道还是挺新奇的。
周恕琛却还以为简灼看起来不太感兴趣,有点沮丧,警告自己以后别乱翻陈旭摊在桌上的育儿杂志。
果然在杂志学来哄小孩的东西真的不太靠谱,在哪里成效都是那么细微。不仅在他们诊所里的小朋友里吃不开,结果在这位大号小朋友这里也吃不开。
正要把奶片揣回兜里的时候,简灼竟然伸手去夺来他手里剩下的奶片,又顺理成章地揣进自己的夹克里,对上周恕琛的眼神才解释说:“……我本来也不喜欢吃太甜的。”
缝合室的外科医生实在太忙,匆匆就又有护士进来叫,情况紧急,于是那医生一看简灼这边处理的也差不多了,后续的裹纱布就让他自己或者找护士做。但简灼好像就是有那种必不遵医嘱的特异功能,举着手直接就蹦哒出来了。
周恕琛接过护士递来的纱布和胶带,扶过他的手腕才轻声问:“怎么弄的。”
“没怎么。”简灼刚刚说完看见周恕琛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不满意这个答案,又急切地解释,“真的没怎么,运气不好碰上酒鬼了。”
“你就任着别人打?”周恕琛有点生气,给出了一个再次令简灼意外的答案。
“他跑了嘛。”简灼不愿意再多说这件事。
“为什么又是右手。”周恕琛缠着纱布,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为什么知道。”简灼懵懵地盯着周恕琛的发旋,低声发问。
“你原来不是左撇子。”周恕琛说,“但那天我在聚会上再看见你,你却在用左手吃饭。”
周恕琛皱着眉头望他,想说什么却最后什么也没说。
简灼匆匆瞥了一眼悬在医院顶部的挂钟,两段针只差微小的距离就合在一起,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太好意思,“又麻烦你了。”
周恕琛没有回答,轻轻把视线放在简灼的脸上,盯得简灼都不太好意思。
蓦地,突兀开口说:“小灼不是坏小孩。”
他竟回答起简灼之前迷糊间胡乱捻出的话语。
没人知道,周恕琛当时在电话里听见简灼那些迷惘有多难过。他甚至会理想主义化地去想,这些混沌的情绪真的该属于简灼吗?
周恕琛对夏天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兜兜转转搜寻下竟也只剩下少年脉冲信号般洒脱的蓝色身影。
那是他第二次见到简灼。
在他被简沫叫回学校参加活动的时候,简灼就这么和他在夏天里看起来十分单薄的银杏树下擦肩。牛仔的复古高帮匡威,宽大的白蓝火焰日版Thrasher短袖,简灼没有回头看,奋力向前跑着,去唱Eminem的Lose Yourself。
简沫指着台上,说那是她弟。
周恕琛只觉得意外,他对简灼的印象还停在那个埋怨他做不来题的小孩上面,后来却想起当时小孩说“只活一次”的臭屁样子,才意识到自己的意外实在是个意外。
简沫在一边抱怨着她弟弟是多么不省心,不念大学跑去做音乐,三天两头给她添麻烦让她善后。
气氛变得很燥,掌声像潮水涌起。周恕琛只是笑,看着台上仰着话筒的简灼,说他不是做到了吗。
他曾经听过简沫说起一点简灼的父亲,也知道简灼面临的苦难根本不只简沫提及的这一小点。
其实他还想说很多,“小灼已经做得很好了”、“休息一下,继续努力”话都跑到嘴边,却顿悟没有意义。这样又是不相信简灼了。
他知道简灼每次感到痛苦之后一定会继续成长,是荒火,横冲直撞又勇往直前的不灭火焰。
眼前的简灼是上个夏天的,也是八年前的。
周恕琛凑近简灼,有点固执地问:“是觉得累了吗。”
简灼只愣愣地望着他,突然觉得鼻腔涌起一阵酸意。
“难过的时候也可以疯,可以叫,更可以哭。遇到问题可以来找我,也许我们能一起想办法,但不要灰心,不能放弃,因为这一切都是你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半途而废你会不甘心。”
周恕琛握着简灼的手腕,轻轻抬眼看他,“我不想你不开心。”
简灼始终用尽气力地咬紧臼齿,直到周恕琛说完最后那一句话,无法控制的滚烫泪水就从他眼眶里涌出,喉咙堵住,让他只能够发出一些苦涩的呜咽。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往日的磨砺重重他没有流过泪,今天的伤深至骨他也没有流泪。可此时此刻,周恕琛就只是对他说了两句话,竟然就让他再也无法抑制。
那些沉甸甸的信任像是滚石砸向了他,这是简灼生平第一次得到一份毫无保留的认可。他甚至觉得周恕琛这些话是不是真心都无关紧要,是哄骗,是安慰,那都没有关系,他不在乎。
不会有人懂他一路走过来究竟有多想得到这些简单的肯定。每一点微弱的认可都好像是在向他的火把里倾油,告诉他,你还可以在夜里继续向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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