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舒然知道这是宁涵的心结,没有因他一句“不想说”就停止追问,“你打算怎么处理?”
“没什么好处理的,”宁涵站起来,椅子的铁凳脚在地上划出刺耳的一声“吱呀”响,在空荡阔大的餐厅里显得尤为嘹亮。
以前所有的黑料丑闻,宁涵都不在乎,他不怕别人中伤,因为身正不怕影子斜。但这次不一样,这次的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仍历历在目。
那段与现在大相径庭的过去,是他难以启齿、以之为羞愧的东西。他缺乏直面这些过去的勇气,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这些事情永远被掩埋在时间的土里,一辈子也不被挖出来。
他明明努力摆脱那些破事了啊,但过去好像还是死死地纠缠着他,那个不想认的父亲好像还是他的父亲。
是的,他从头到尾都是那个抛弃妻子的诈骗犯的儿子,是那个因为被抛弃而要讨生活的落魄少爷,是那个背负着愧疚和罪恶去还债的可怜虫。
他该怎么面对?面对不了,就只能逃了。
宁涵放空地看着,桌上的食物还在氤氲着热气,筷子静静地躺在盘子旁边。
其实逃避也挺好的,起码这样,就不用亲口把破落的往事告诉那些爱他的人,例如乔舒然和粉丝们。
他希望在这些人心中,自己一直是美好的模样,而不是沾染上了污点的丑态。
乔舒然坐在椅子上,掀了掀眼帘子,抬头看他。看宁涵的眼睛,他知道他在躲,看他那逃避的眼神便知道了。
“你慢慢吃,多吃些肉,趁热,”宁涵推开椅子,转身走了。
可是他没走两步,乔舒然的声音便从他身后传来,“你分明在逃避。”
宁涵脚步顿了顿,背对着乔舒然,黑压压的睫毛颤了颤。宁涵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的,但终是说不出口,又继续向外走去。
“你就是在逃避!”乔舒然站起来,冲上前去拉住他,“你不仅不想对我说,你对每一个人都不想说,你想把这些都藏着捂着,以为它就会过去。”
旁边的吃瓜群众遁声看过来,见这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剑拔弩张,纷纷碎嘴。
宁涵握紧了手心,转过头来看他,似笑非笑地承认道:“对啊,我在逃避。”
一向能言善道的乔舒然突然说不出话来。
怎么说呢?他觉得心里哽哽的,连带着嗓子也哽哽的,于是空有一张巧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我就是在逃避。”宁涵对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乔舒然握紧的手指动了动,松开了对方的手,沉默半天,问:“你在逃避什么?”
宁涵没回答,转身走了。
乔舒然愣了愣,又追了出去,叫住他。
“宁涵!”
餐厅被一圈长长的木廊围着,外面有片宁静的湖,时有水鸟飞过。
江南水乡的景致,一笔一染皆如勾勒,暮色渺渺,本能看得人心驰神漾,此时却因在廊下站着的两人变得灰蒙蒙。
乔舒然与宁涵隔着两步,看着他的背影,哽咽着说:“我问你在逃避什么,不是想让你告诉我你的事,而是想对你说,不管你在逃避什么,我可以陪在你身边,同你一起,帮你挡着。”
我想你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愿意同你一起,所以你不用怕,不用逃。
你可以同我一起。
四周静得让人心空。
半晌,宁涵缓缓转过身来。廊上的灯光很是昏暗,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摸不清他的想法。
“我有个很垃圾的爹,他在我十三岁那年人间蒸发了,扔下我跟我妈,跟一个有老公孩子的女人跑了,毁了两个家庭,剩了一大笔破债。”
“十几年了……那个人,我都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一面都没见过。我是故意忘掉他的,逼着自己忘,强迫自己把他的脸忘掉。”
“其实我恨不得他被抓进牢里,让他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赎罪,我他妈还能时不时地去牢里骂他两句,指着他鼻子说不认他,说没他这个父亲。”
两个人伫立着,面对面,宁涵这些话,既像是自说自话,又像是鼓起勇气对乔舒然的剖白。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忽然会像流水般,缓缓从他心底最里的地方流出来。也不知道乔舒然是用什么开了宁涵的门,让他毫无顾忌地说了一句又一句。
“十三岁之前,我靠着那个人骗来的几百个家庭的血汗钱,锦衣玉食活了十几年。那段所谓的好日子,我到现在都以之为耻,”宁涵自嘲一笑,“要是能让老天爷帮忙退掉就好了。”
“我那个不负责任的爹走了之后,天天往我家门口淋红漆的有,写黑大字的有,来我家砸东西的有,喊着骂着要砍死我跟我妈的也有。我们搬到哪他们就追到哪,日日提心吊胆地活着。”
“没钱,太穷了,债太多,然后我就辍学,不读书,到社会上当个打工的。踩在泥潭里,遇到的都是形形色色复杂的人,为了不受别人欺负,我摔过酒瓶子,跟人打过群架。那时才十几岁,我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凶一点,剃个寸头,学人整天在嘴里叼根烟,不过后来戒了,因为抽烟太费钱。”
“我知道什么叫水深火热地活着,但我不能怨,毕竟都是报应。我们家拿了太多不属于我们的东西,享受的一切都是从别人手里偷来的,所以后来受什么都是活该。可偏偏……那个最该遭报应的,我的爹,逍遥快活去了。剩下我跟我妈,人人喊打。”
宁涵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乔舒然很安静地听着,像个收音器。他一言不发,只是很安静地听着宁涵说,听他的过往,听他的不堪,听一堆他辉煌背后的耻辱和坎坷。
宁涵说,“这就是我想逃避的过去,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想那些喜欢我的人知道,我的粉丝们,还有你。我希望你看见的有关我的一切,都是好的。”
乔舒然颤了颤,脚尖下意识地朝着他挪了半步。
“我知道这样挺没用的,胆怯又婆妈,” 宁涵的嗓音比平日里低沉了几分,像夹了砂砾和玻璃碎,“我觉得开不了口,但又没办法否认。”
他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哽咽道:“我也不想这样,我也不想逃避的。”
湖上有只掠过的飞鸟凄厉地鸣了一声。
乔舒然走了两步靠近宁涵,抬起双手,小心翼翼地拥抱他,小心得像在呵护什么珍贵的瓷器。
“可是我害怕,”宁涵的声音落在他的耳畔,“我害怕你们知道我家里发生过的事,知道我有个卷款带着小三跑路的父亲,害怕你们知道我家的公司骗过人钱欠人债,害怕你们知道我的过去狼狈还不干净。”
宁涵整个身子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将头低埋入乔舒然的颈项,乔舒然便用一只手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后颈,“你觉得这些,我们知道了又怎样?”
宁涵眼眸半阖,“我不愿意想,也不敢想。”
“傻子,你是觉得我们会骂你?会脱粉回踩?”
“不知道,”宁涵脱力地低语着,“可我怕你们会放弃我……”
因着宁涵一句“怕被放弃掉”,乔舒然在这片刻的无声中紧紧地抿着唇。
到底怎样,才能让你丢掉这种自我菲薄的想法?到底怎样,才能让你感觉到被爱与温柔包裹着?
片刻,他不答反问,“那些债,你还清了不是吗?那段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不是吗?你永远都不会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不是吗?”
乔舒然这简简单单的三个“不是吗”,令宁涵的眼眶有些东西开始作动。
那些债,他用辛苦挣来的血汗钱,一笔一笔地还清了;那段日子,他用现在努力争取来的一切,一页一页地覆盖掉了;宁涵总是说,做人要有良心,是因为他不想成为像自己父亲一样的人。
这个叫宁涵的男人,总是很努力很努力,总是很辛苦很辛苦。
“你是该骂的,”乔舒然嗔骂着捶了他一下,“但该骂的不是你说的那些,而是你对自己没信心,对我们这些爱你的人也没信心。”
他说:“我为了你写了很多很多彩虹般的句子,我不仅希望让别人看见,还希望你也能看到。我希望有道道彩虹能真正走进你心里,帮你赶走所有的阴霾,让你从里到外发光,变得真正自信起来。”
乔舒然就像一束光,凝聚了所有的阳光和彩虹,竭尽全力地照亮所爱之人的每个角落,把半脚踏入泥沼的宁涵又拉了回来。
他用手环住乔舒然盈细的腰,抱着他,能感觉到很踏实的温暖。宁涵的声音丝丝缕缕,“你好像,好像一束光啊……好像,把我的整颗心都照亮了……”
“你本身就是一束光,何需我来照亮啊,” 乔舒然笑了笑,“有那样的过去又怎样,明明是因为你的那些过去,才有了现在的你,我们喜欢的恰恰是现在的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