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巍说完,难得解释了一句:“老人情况反复,但每次都还算稳定,你回来一趟不算方便,家里就没说,免得你担心。”
陈荣秋脸色不是很好,他这两个月给老爷子打电话时并没有什么异常,想来一是家人有心隐瞒,二来老爷子自己大约也是不愿让小孙子担心,然而理解家里人的考量是一回事,情感上能不能接受却是另外一回事。
老爷子今年八十九,有一子二女,五个孙辈,大孙子陈巍今年已经四十五,而陈荣秋是他最小的孙子,被老人养在身边,从小疼到大,因此陈荣秋对他爷爷感情极深,甚至越过了他的父母,老爷子但凡对他有所要求,他无论如何都会认真完成。
这样的消息猛地砸过来,陈荣秋有再多心思此时也得往后靠,他手里笼着陈巍给他的点心盒子没动,转头去看窗外灯火,目光很沉。
一个小时后,陈荣秋在医院见到了他的父母,两位姑姑和姑父,以及堂兄堂姐和一个堂妹。
人到得越齐,陈荣秋的心情就越往下沉。病房外间平日里已经算是宽敞,这时却显然不太够用,陈荣秋进门时顿了顿,并不落座,只是下意识看向通往里间的门,他爷爷就躺在里面。
众人没什么心思寒暄,长辈向他点点头,堂弟妹们也只是轻轻叫了他一声,还是他的母亲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告诉他,里面刚刚经历了一次抢救,结果万幸,但还在观察,他需要再等一会儿才能进去看看老爷子。
陈荣秋点点头,垂下眼睛问:“主治医生是哪位?”
陈母说了个名字,见小儿子脸色不好看,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转头让人去把医生请了过来。
医生来得很快,见到陈荣秋,也不用人问,就详细地解释了一下老人目前的状况,又看了看时间,对在座众人点点头,说可以进去了。
陈荣秋道谢,也没人越过他,反倒是注视着他推开门,进了里间。
门虚掩着,坐在附近的三个小辈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各自转开目光,面色如常。
他们的小动作被长辈收入眼底,小姑抬眼朝陈荣秋的父亲那里看了看,陈父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而一旁陈母似是想起了什么,面容平静,目光微动间却有丝丝冷漠。
陈荣秋没过十分钟就出来了,老人躺在里面,呼吸平稳,各项数据目前都正常,只是瘦得太过,他虽然有心在这里陪着老人,但刚才路上陈巍提到众人还没吃过晚饭,他也不好一个人耽搁全家人,注意着时间就起了身。
晚饭开席又是近一个小时之后,本来是为陈荣秋接风,但有老爷子的事顶在前面,就只由陈荣秋向家人敬了一杯,随后就是寻常家宴。
中途陈荣秋出去接了个电话,是秦蓁打来的,他原本以为只是因为他今天回京而来的问候,却没想到今天的主治医生会与她有些关系,是秦蓁母亲的得意门生,而她同时温和地表示,如果有她能够帮上的地方,她很荣幸能够提供帮助。
挂了电话,陈荣秋摸了摸口袋,招手叫服务员过来要了包烟,进了吸烟室。
他一直不想与秦蓁有太深的牵扯,这么长时间以来包括拒绝在内都是礼貌应对,但事与愿违,现在回想起来,秦蓁似乎在一点一点侵入他的生活,从他离境、回国到如今回京,她总能在恰好的时间送上关心,并且开始逐渐展现出她的价值。
陈荣秋很排斥这种感觉,他很清楚如果要让他爱上一个人,这样的润物细无声无疑是最正确的手段,但很可惜的是,他的心里早已经不存在能够任人渗透的缝隙,因为那里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另一个人占据。
他回国之后很少想起晏西槐,并非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敢,但他的心始终沉甸甸的,因为这个人从来就在那里。婚礼之后,他的每一次开怀都缀着这样一颗沉重的心,让心情无法尽情上升,也让他的双眼中的神采迅速沉淀下来,周身气势愈重。
但如果要说这样是一种痛苦,陈荣秋甘之如饴。
烟烧到了尽头,陈荣秋回过神来,苦笑一声,在心底嘲笑自己饮鸩止渴,相比于现实的乱麻,远在太平洋另一侧晏西槐在此时都仿若甘醴。
他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离开吸烟室,准备回去。他出来的时间太长,再不回去就有些没规矩了。
但通道一侧有人靠着墙看过来,显然已经等了他很久。
陈荣秋一怔,走过去,问:“有话对我说?”
苏筠扔给他一盒薄荷含片,点点头,开门见山:“你还记得许波吗?”
陈荣秋也不客气,捻了一片放进嘴里,闻言眉头一皱。
苏筠是大姑的女儿,有个双胞胎哥哥,两人比陈荣秋大了一岁多,几乎就是同龄,陈荣秋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上大学之前,朋友圈子也有大面积的重合。
苏筠说出来的名字,陈荣秋几乎没有不知道的,更何况这个许波从前和他关系不浅。
“他怎么了?”陈荣秋说。
“他可厉害了,”苏筠冷笑一声,“老爷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不就是他在里面作妖么。”
第四章
陈荣秋让服务员回去说一声,自己和苏筠找了个休息室,关上门谈。
“你详细说。”陈荣秋把烟和薄荷糖放在桌上,倒了两杯水。
苏筠却不着急,靠在沙发上朝陈荣秋打量了一眼,问:“你先说说,你和许波那孙子还有没有复合的可能?”
陈荣秋笑了一声,是为苏筠这句话里毫不掩饰的轻视和厌恶,他大概知道为什么会是苏筠来找他了。
“没有。”陈荣秋说,“我对他没有感情,你尽管说。”
苏筠不过做个确认,事实上她对陈荣秋的感情有所耳闻,也没觉得现在的陈荣秋还能对许波高看几分。
许波这个人,可以说是陈荣秋感情上的一个分水岭。陈荣秋高中之前的对象全都是漂亮的女生,陈家开明,从不拦着他谈恋爱,看着他一茬一茬的换女朋友,也只不过是教育他要尊重人家女孩子,不要乱来。
但等到上了高中,突然有一天陈荣秋回家找他大哥谈话,说觉得自己比起女孩子,可能还是更喜欢男生。
他大哥那样暴的脾气,听了之后也强忍着动手的冲动,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他,是喜欢上哪家的男孩子了。却没想到陈荣秋摇摇头,说目前还没有,只是突然想明白了这回事,如果有看上眼的,他打算试试。
陈巍没忍住,到底还是把他揍了一顿。
一个学期后,陈荣秋交了他的第一个男朋友,他妈妈老部下的侄子,陈荣秋的同校学弟,那时正在读初三。
那人就是许波。
许波和陈荣秋小姑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堂妹齐含舒是同班同学,又与陈母有着说不近确实不近,说远又算不上太远的关系,他与陈荣秋在一起之后,就常常登门,做的事也很单纯,就是写作业、打游戏,但长年累月,他与陈家人也熟悉起来,到了陈荣秋高三、许波高二的时候,他甚至能够以陈荣秋和齐含舒的朋友的身份到陈老爷子跟前转上一圈。
这是陈荣秋谈过的所有对象里,时间最长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进陈家家门的人,长辈们虽然不乐见,但只要能稳定、能长久,他们也不会反对,甚至在两人都进入大学之后,萌生了为许波铺路的想法。
但想法到最后也只是个想法,许波和陈荣秋分手,是在陈荣秋大三拿到学校offer之后,那时陈荣秋给了许波三个选择:一是在国内等他,二是申请美东的学校,和他一起出国,第三就是和平分手。
许波考虑了两天,选择了分手,一年后去了澳洲,直到陈荣秋博士毕业之前,都再没有过联系。
陈荣秋后来回想他少年时候的感情经历,包括与许波这段长达六年,按理来说应该是刻骨铭心的感情,都觉得乏善可陈。年轻人尚且不懂得什么是爱,互相有意思,那就试试,分手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差点意思,那就挥手说再见,总归感情最高不过喜欢,但是喜欢并没有什么用处,因为世界上总会出现一个“更喜欢”。
更何况陈荣秋这样的条件,缺的并不是喜欢他的人,而是让他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喜欢的人。曾经他以为对许波的感觉可以算是,因为它持续了六年,后来才知道,那不过只是“不厌烦”,离喜欢都还差一段距离,更遑论真正的喜欢。
因此他这个时候坐在这里听苏筠讲述来龙去脉,是理智,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
苏筠说:“他今年是不是去找过你?”
陈荣秋想了想,说“是”,他下半年在江城见过许波两次,当时觉得是巧合,现如今听苏筠的口气,只怕里头还有蹊跷。
苏筠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大概压根没去关注过许波和他分手后的状况,她也没耐心讲述一个傻逼的乏味经历,就就事论事,简单概括了一下。
整件事其实一句话就能说完,事情的起因是许波的父亲挪用了巨额公款,且款项下落不明,上个月正在被调查,而许波的父亲只是国企的一个中层干部,行政级别与陈荣秋大致相当,许家并没有什么门路,许波要想保住他的父亲只能四处找人,走投无路之下,把主意打到了和他有过一段的陈荣秋所在的陈家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