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荣秋抬眼看向晏西槐,片刻,终于听从心底的驱使,搭上递到他身前的手。
那只手温暖、干燥,轻轻握住他的,带着他跨过门槛。
玄关的灯开着,陈荣秋瞥过自己下意识握住的手掌,有些狼狈地别开眼,低声道:“你说。”
门在他身后关上,晏西槐收紧五指,捉住他想要抽出的手,轻轻往身前一带,将面前的人拥入怀中。
陈荣秋的大脑有一瞬的空白,随之而来的是鼻间须后水残余的淡淡清香,和衣领处的沉着香气。
他只觉得眼眶热得有些发疼,喉咙像是被一整颗青柠堵住,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手上着了力,心底却想就这样沉溺在这个怀抱中。
“别动。”晏西槐说。
他将陈荣秋圈在自己怀中,轻声道:“让我哄哄你。”
陈荣秋眼中的泪水眨眼间就淌了下来,他卸了力,将额头抵在对方肩上,任泪水渗透肩头的衣料,濡湿了那一片肌肤。晏西槐的手掌虚虚地覆在他的后脑,用手臂的力量和整个怀抱让陈荣秋感受到他的存在。
爷爷去世后的悲伤、日久积累的烦闷和痛苦、以及在这个人面前抑制不住的委屈,在这一刻、在晏西槐包容的怀抱中尽数爆发。
他已经没有余地去思考其他,从在机场见到晏西槐开始,到在他的一字一句中迷失,最终,陈荣秋沉沦在晏西槐的温柔当中。
他最大限度的克制终于引来最强烈的反噬。
他不怕被晏西槐看到他任何狼狈的样子,只是害怕无法得到他期待的东西。在旁人面前他始终是那个镇定、体贴而温柔的陈荣秋,因为能够完整安抚他情绪的只有一个人,他不可能在其他人面前崩溃,却不必在这个人面前戴上任何伪装。
这个人说了要哄他,就一定能够哄好他。
玄关的灯被晏西槐关上,在黑暗中,陈荣秋闭上眼睛,浑身颤抖。
晏西槐听见无法抑制的哽咽,将一个吻落在他发顶,掌心抚过他的脊背,为他缓慢顺气。
“别再瘦了。”晏西槐叹息。
陈荣秋离开他的时候,身姿体态如同一棵雪松,健康挺拔;但半年前在N城再次见到他,晏西槐一眼就看出他瘦了很多,长款大衣也遮不住他单薄的身形,下半张脸几乎要陷进围巾里,神情淡漠,神采尽失。
那并非是在婚礼现场,而是在Y大的校园中。
陈荣秋抬眼望向远处的塔楼,而晏西槐站在他身后,隔着一个中庭,静静看着他。
但此时的陈荣秋较之那时,还要消瘦很多。
他伏在晏西槐肩上的时候,后颈脊椎的那一节骨头独自支撑着,肩胛骨撑起薄薄的一层肌肉,晏西槐的手抚过那里时,能够感受到耸动着的轻颤。
陈荣秋曾经与晏西槐的怀抱无比契合,双方身体的每一处弧度、曲线,仿佛都是为对方而生;但如今晏西槐再度将这个人拥入怀中,就没有什么能比这个动作更能让他感受到旧日今时,双臂间的空隙仿佛他们分开的这五年,时空的距离不仅让他们的身体变得陌生,也到底在看不见的心底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痕。
晏西槐对此无可推卸。
但此时不需要多余的言语,一切严肃的对话都应该放在都应该放在风和日丽的白天,在心平气和的氛围中进行;而夜晚黑暗中的情绪宣泄,最优解是交给沉默的亲昵。
晏西槐始终抱着他,在他气息平复之前,如同一片绵延繁茂的树,给予他最坚实的倚靠,让他无须有任何保留。
时间从相偎的身影旁绕过,等到夏日夜晚的蝉鸣穿过半开的窗,在两人耳边逐渐清晰的时候,晏西槐用唇碰了碰靠在他颈侧的耳朵,被上面的热度暖出了一个微笑。
“不好意思了?”他低声说。
声音很柔和,不带半点嘲笑,与发现孩子偷偷花光压岁钱买游戏机的家长类似,看似问询的语义,尽是早知如此的无奈和纵容。
陈荣秋在被碰到耳朵的时候轻轻颤了颤,随后抛去心里那点对自己的羞愧,慢慢直起身,借着半开的窗外透来路灯的光亮,找到了晏西槐隐着一点微光的眼睛。
他说:“我很介意。”
声音很轻,带着些还未完全消去的鼻音和沙哑,像是怕惊醒了什么,又像是几分期待,想要唤醒什么。
晏西槐笑了。
他明白陈荣秋在介意什么,是他在机场的那句“不请自来”,也是往日里陈荣秋所有表面上的“不介意”。
他打开玄关的灯,看着陈荣秋半眯着眼睛,就抬手摸了摸他的眼角。
“我知道。”晏西槐说,“对不起。”
陈荣秋注视着他,目光蕴着些被泪水洗过的潮湿,晏西槐放在他眼角的手指微微用了些力,却没有转移开他的视线半分。
然而现在并非谈这些事的好时机,晏西槐只有将他的所有“介意”都拢进怀中,挑了最上面的那一个,捡起来抹去上面的灰尘,清洗、打磨,喷上崭新的亮黄色油漆,递还给他。
晏西槐说:“这次我来,并不准备走。”
第十二章
凌晨四点,薛清如睡下,外头的天已经亮了起来,陈巍把窗帘关上,遥控轻轻放在床头,又留了一盏暖黄暗淡的小灯,才关上房门,去老爷子的灵堂。
见到同陈悦然一起回来的薛清如时,他罕见地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不在陈家过夜是薛清如单方面与他的约定俗成,这几年即便情况再特殊,她都没有选择留下。这次和陈悦然一起回国,当晚她也要先回自己的住处,第二天再来给老爷子上香。
因此苏筠去,原本是为了送薛清如回家。
但这只是原本的计划。
或许是看见陈荣秋的样子联想到了其他人,或许是单纯为了给陈荣秋和晏西槐让出一个空间,薛清如临时改变了主意,选择了陪儿子回家。
这些陈巍暂且都不知道,但薛清如如今既然站在这里,他就不会像平日里一般煞风景地问“你怎么来了”,而是领着她和陈悦然去了灵堂,给老爷子敬香。
其后,陈悦然在灵堂里愣愣地盯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陈巍和薛清如在灵堂外,难得冷静地对话。
陈巍到这个时候才问了一句陈荣秋的去向,薛清如简单说了他们在机场遇见晏西槐的事,并稍微描述了一下两人之间的暗涌。
陈巍顺着她的话想象了一下陈荣秋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就问:“晏教授说到过他来京城做什么吗?”
“提了一句。”薛清如说,“他接受了P大的邀请,九月开始在P大任教。”
陈巍下意识皱起眉,说了句:“他夫人呢?”
薛清如也顿了顿:“没听说过这回事。”
陈巍解释道:“去年年底小秋离境去了趟N城,是去参加晏西槐的婚礼。”
刚听到晏西槐来到京城的时候,陈巍想的是老爷子已经不在了,他心里一直想对陈荣秋说的话,是时候找个时间与他详细谈一谈;但晏西槐结婚了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无法忽略,在这个情况下,陈荣秋做什么都无法容于道德。
然而薛清如听了他的顾虑,只是思考了片刻就道:“这话你往日不说是因为老爷子还在,谁都可以理解,但这归根结底是他的一条路,你既然有这个疏通的想法,如今这个节点就是最好的时机。他们的事情有他们自己去解决,而你得把你能做的先做到了。”
陈巍怎样都是疼陈荣秋的,薛清如说得没错,他既然能做,那么无论如何都要给陈荣秋腾出这一个选择。
一路思考着,到灵堂的时候,陈荣秋已经在与陈悦然低声说话。
他衣服没换,头发却蓬松疏散,像是洗过又被人仔细吹干;他坐在陈悦然身边时,几乎再看不见平静外表下被死死压抑着的情绪,和被情绪吞灭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眉目间真正的平和。
陈巍一见之下,不由得五味杂陈。
这是情绪找到了一个可以完整宣泄的出口,心暂时静了,人自然就平和下来。
陈巍站在他身后看了他一会儿,陈荣秋就拍拍陈悦然的头,而后转过身来,叫:“大哥。”
陈悦然跟着叫“爸”。
陈巍点头,看了一眼陈悦然,对陈荣秋说:“你来一下。”
陈荣秋毫不意外,他起身先上前加了些灯油,又把灯芯往上挑了挑,看着烛火变得明亮了一些,才同陈巍离开灯火通明的灵堂。
天色大亮,兄弟两人臂戴黑纱,在外面的院子里坐下。清晨的空气温度较低,湿度却要高上一些,像是能够冲去一夜的疲惫,让大脑清醒过来。
陈巍说:“见过他了。”
“是。”陈荣秋说,“给大嫂添麻烦了。”
陈巍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计较这些事,只是问:“他来京城做什么,什么时候走?”
陈荣秋看了他一眼,随后笑了笑:“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功力我是拍马难及,您从大嫂那儿知道了,转过头又来问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