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食堂里盛汤的不锈钢碗在地上晃悠,葱花和蛋皮,尿了似的撒了说话的人一裤裆:“我靠!你干什么!”
段炼单手举着盘,高高站着:“不好意思,失手了。”眼里一点没悔意思,“本来想给你漱漱你那张脏嘴。”
“我操你妈的!”那人的屁股还没从椅子上跳起来,段炼就扔了盘,拉开膀子,一拳头挥上去。
“老板娘,一份鸡汤面打包。”
“好咧,鸡汤面打包!”柜台里的人转过身,笑容一愣,“小伙子,你这儿……”老板娘指指自己的嘴角,从柜子下面捞出盒面巾纸,“跟人打架啦?”
“谢谢。”段炼不大在意的拿手抹掉。
面条装好了,老板娘从冷柜里取出罐冰可乐,一起递给他:“给,送你的,敷敷吧,一会儿该肿了。”
段炼手里提着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朝东区的研究生寝室走,没戴耳机,他也不确定容心在不在,只是想去碰碰运气。
他有几天不敢没有再碰那个监听的连接,或许是有一点孬种的想法,他害怕听见容心低低的哭泣。
下午两三点的阳光穿过校园步道上浓绿的树荫,闹喳喳的雀一样投在他的脸上,段炼抬手盖住一双酸涩的眼睛,潮湿,在手指间漫溢。
容心流泪的时候,也是这么疼痛的吗?
他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容心的眼泪,他的反常,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带来的。
察觉容心不对劲的还有他的导师,杜玉林一回校,就发现自己这个做事一向脚踏实地的学生,近来干什么都有点失魂落魄:“容心,你在听吗?”
容心如梦初醒,挺不好意思地立那儿:“老师,我在听。”
杜玉林没拆穿他,摘下眼镜放桌上:“你的留校推荐我已经写好了,有时间你把申请书交一下吧。”
容心抿嘴,想了很久:“老师,这件事……我还想再考虑考虑。”
杜玉林眯起眼,这个表情让他端正的国字型脸,看上去有一点点过于严厉:“容心,我希望你留校,不仅仅是因为你是我教过最好的学生,还因为你适合。”
容心站着不吭声。
杜玉林惜才,他知道容心一心想加入公检法当法医,但于公于私,他都觉得像容心这样难得的人才,不走科研的路实在太可惜了:“我都听说了,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的课代得很不错,学生们反应很好。”
可容心似乎打算沉默到底。
他以严父般的目光盯着爱徒,半晌,他叹气,退了一步:“尽快吧,学校里马上就要开会讨论留校的名单,时不我待,相信你可以做出正确的选择。”
容心回到寝室,忘了平时不换衣服坚决不沾床的洁癖,坐到床边儿,犹豫了大半天,摸钥匙,打开书桌最下层带锁的抽屉,入眼就是那封他没交上去的留校申请,下边儿压着个蓝色的小盒,看着像板药,再往下,黑色的绒布裹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到里边儿是什么。
容心对着里面的东西望了很久,最终关上抽屉,痛苦地闭上眼。
第17章
「周医生……」
「容心,很准时哦,坐。」
周锦程对面前的来访者印象很深,他是他见过最漂亮的青年,画一样的中俄混血,周锦程笑了一下,必须承认,漂亮是对一个人好感的通行证。当然除了这个,他还很优秀,六中的保送生,得体的言行举止,稍稍有一点过于安静,但不影响他们的交谈。
问他什么,他都会配合回答,语言的阐述,逻辑清晰,真正吸引周锦程对他注意的,是他的态度,怎么说呢,同类情况的来访者中,很少能有人和他一样,显得那么——平静。
大部分遭到暴力猥亵的男性在事后都会变得焦虑、惊恐、无助,痛苦令他们很难面对他们所经受的创伤,回避受害的经历,对过程羞于启齿,但上述情况,容心都没有。
过分正常,就是容心身上最大的问题。
周锦程注意到他搁在一旁桌上的资料:“你要考刑警学院?”
容心神色平淡地点了点头。
“打算考哪个专业?”
“法医学。”他的回答很干脆。
周锦程微微笑笑:“最近睡得好吗?”
容心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地跳过了这个话题,茫然地抬头,周锦程指指自己的下眼睑:“你这里,红了。”
容心的睫毛仓惶落下来,明明先绕开,他却自己提:“在复习,看书看得有点晚。”
周锦程对他放弃保送H大的事绝口不谈:“之前开的药,你还有在吃吗?”
容心抿了抿嘴唇,回避他的眼神:“有。”
困倦、注意力不集中、反应迟钝、记忆减退,吃药的副作用,早在两个月前,为了备考,他就没有再碰那些药了。
他没说实话,周锦程当然看得出,但穿拆容心的谎言也意味着,有可能失去自己和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今天开始减量,从二分之一减到四分之一,要是没什么问题,一个星期后就可以停了。”
容心蹙着眉头,睁大眼睛:“你不劝我继续吃药?”
他有一双天空色的眼睛,纯透,干净,如果没有那件事,也许一辈子不会蒙上乌云的阴影。
“你觉得你需要吗?”周锦程问他。
“他们需要。”容心愣了愣,默默低下头。
“他们是谁?”周锦程拧开一瓶水,借这个机会,凑近了观察他。
容心突然抬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周锦程:“周医生不知道?”
周锦程明白,他的答案将决定这次见面的走向:“虽然你今天来这里是你父母的安排,但我是你的治疗师。”他给了容心一个坦诚的笑容,放下水,慢慢退回去,“我关心的,只有你。”
容心的肩膀轻轻颤了颤:“可他们不这么想。”
“你觉得他们怎么想的?”
他有一种直觉,容心接下来要讲的话十分关键:“我不知道。”果然,容心的一只手盖住另一只揉搓,那是人在寻找慰藉的下意识表现,“可能……很失望吧。”
周锦程留给容心足够的时间,让他调整,然后才诱导着:“为什么要对你失望呢?”
他以为他所说的失望,是指他放弃了进入H大学医的理想,可是容心却说:“我……”他的嘴唇在哆嗦,又是长久的一段沉默,像落雨前的天阴,或者暴风将至的平静,终于,他抿着干涩的嘴唇,“应该是我。”
倾听,敏锐的观察,是每个心理医生所应具备的能力,但周锦程此刻却愣住了,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蹲在容心身边:“容心,容心……看着我,这不是你的错。”
毫无准备的,容心抬头,看向他。
他看到了什么?一双被痛苦、悔恨折磨,写满了悔恨的眼。
“是我的错。”泪水,瓶身上蔓延的裂纹一样,爬满容心苍白的脸。
他没有忘,那片自然风景区,空气里潮湿的土腥,暴雨前黑压压的天,气压沉得人透不上气,还有刀子……割开衣服,划破下腹的皮肤。
“我没能保护好她。”容心绝望地说。
“你觉得你没能保护她,所以你的父母对你失望了?”
容心用一个凄哀的笑容回应了周锦程,他很痛苦,甚至没有意识到,从他的表达中反映出来的情感,其实是他对自己的无法原谅。
这是容心第一次对他暴露内心的脆弱,他应该把握时机,打开他,深入他,让他把压抑的情绪全部倒出来,但周锦程却忽然不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不是这样的!”他像个刚入行的新手一样,握住容心揪到发白的手,“容心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人是她而不是你,你的父母就会因此而快乐一点吗?你们是一样的,你和她,对你的父母是一样的。”
周锦程抛开了所有擅长的技巧,任由自己投入情感:“错的是那个罪犯。”
容心对那两个字的反应很大,周锦程能感觉到掌心下猛然的僵硬:“你知道的,你放弃保送改考警校,也是这个原因,对不对?”
泪水滴在周锦程的衬衣领口,安静的房间里,啪嗒一大声,容心拿他那双湿透的眼睛,在混沌的世界里,找一束指路的光。
他一直绷着一股劲,但这一刻,他的这股力气却用不上。
一个声音,劲草钻破顽石般的冒出来:“你一定会考上的。”
容心离开的时候,情绪已经稳定,周锦程犹豫再三,在背后喊了他一声,容心转过身,因为哭过,他的表情有点愣,一双眼睛红红的。
“那个药……你吃过了吗?”
容心看着他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脸腾地一下红了。
“有效果吗?”
“没有……”容心咬着嘴摇头。
周锦程绕回办公桌,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黑色的绒布袋子,交到容心手里。
暴力犯罪中,个体遭受创伤,生命威胁,或目睹他人的死亡,有可能导致PTSD,性侵案的男性受害者,有些还会患上严重的心理性阳痿。
“西地那非……”周锦程捋了一把打理好的头发,不去看容心的眼睛,“没有性刺激的作用,试试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