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琴琴和许青舟站在民政局门口,一时相对无话。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不知从那个电视剧上看来的一句话。上面说若你想看众生百态,世间离合。医院是一处,民政局门口又是一处。
世间真正的痛苦都不是激烈而喧嚣的。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真正极深的情绪都发生在静悄悄的皮相下面。
李琴琴入目扫过去,排队的人或是已经办完手续离开的人,有人带着笑、有人紧张、有人哭的稀里哗啦。李琴琴从未觉得触动。唯独当她看见那一双双麻木的脸,无笑无泪、无悲无喜时,她才心里觉得像被扎了一刀。
因为谁也不知道在那平静之下,会藏着多少跌宕起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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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离开民政局,去了耀达广场。
她今天穿着的正是那天生日时许青舟送给自己裙子。
她也还记着许青舟那天,没能陪自己过完的生日。
她让许青舟陪着自己去染了指甲、做了一个烫成大波浪的卷发。
做完了头发,也许是店员看她始终沉着一张脸,便稍稍替她化了妆。
“姐姐,你看。我给你添一点妆,你就看出效果了。你烫成这样发型很好看的,配你今天的裙子,比你以前的直发好看呢。你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是不是很不一样?”
李琴琴看着镜子里陌生的女人。
她其实想问她。
“你觉得——这真的是你的想要的吗?”
“你真的——自由了吗?”
她不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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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舟并不知道李琴琴会离开文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见不到女儿。
他以为自己与李琴琴离婚,把房子和名下所有的财产都给她。更像是李琴琴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他知道小小的文市,容不下一桩碎裂的婚姻。他甚至想如果李琴琴需要,自己可以在不远处租一个房子,两人装出如常的样子。只要她需要,自己随时会出现。
他们只是需要应付陆承罢了。他还是会照顾许笑嫣和李琴琴。
陆承给他的钱,许青舟一分都没有花在自己身上过。
他全都给了许河,给了李琴琴,给了许笑嫣,甚至是给了李琴琴老家的弟弟李棋。
直到此时,他仿佛心里还天真的觉得,早晚有一天一切都会过去的。
陆承可能会厌倦,许河终于有一天会撒手人寰。然后一切的欺骗与伤害都会随着时间淡化,努力可以弥补所有伤痕。
他不知道那天什么时候回来。
但那一天是吊着他的一根绳子,让他凭借这份希望撑下去。
所以当他们分别的时候,许青舟还在说。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开心。我怕你看到我难受,所以我暂时先住到别的地方……”
“你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任何需要你都可以叫我。”
“琴琴,我爱你,也爱孩子。”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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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琴琴最后留给许青舟的最后两个字是:“保重。”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
第四十四章
许青舟和李琴琴办完离婚的第二天,也是开学的前一天。
一个暑假匆匆而过。谁也没能想到,其间发生了这样多的变故。
许青舟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男人。
下巴上胡子拉碴,盖住眼睛的头发已经长得过长了。面容消瘦,眼底泛着青黑。
他终于看起来像一个三十四岁被生活磋磨得沧桑而悲苦的男人。
许青舟自嘲的笑了笑,低下头用凉水洗脸,然后拿出刮胡刀,把自己收拾干净。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对着镜子,尽力让自己挺直后背。
他试图回到曾经的样子,至少是平常的姿态。他不希望学生们看到一个形如枯槁、游魂野鬼似的老师。
——老师。他想,原来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也终于慢慢融入了这个角色。
小时候,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老师。他希望自己做研究,或成为科学家,但绝不是教书育人。
或许因为许河是老师,他天生对教师这个职业带着某种畏惧。
可是到头来,他还走上了那条自己最不想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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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的前一天,所有的老师都需要提前返校。
许青舟来到文山中学。
学校里还保留着放假前的样子。
桌子椅子都摞起来堆在走廊里,上面薄薄的寄了一层灰。许青舟用手指抹了一下,心想文市的空气一如既往的不好。
明天开学报到的时候,学生们会把桌椅板凳重新搬回教室里码好,并进行一次大扫除。到时候得督促他们不能偷懒。
新学期的教科书都已经堆到了老师办公室,成箱成箱的放着。办公室有些先到的老师正在拆箱子清点数目。
每个班的人数不一样,所以要领的册数也不一样。有人正弯腰在表格上签字,许青舟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找了块抹布拂了拂桌子上的灰。
他抬起头,发现隔壁办公桌的李老师正在偷偷看着自己。
许青舟点了点头,叫了声李老师,算作打招呼。
李老师的面色有些奇怪,匆匆忙忙应了一声,低头继续工作。
许青舟擦完桌子,便去箱子旁搬语文教科书。年级组的赵老师一见他过来,如避蛇蝎似的躲开,许青舟心里觉得奇怪。
他扫视了一圈周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低下头,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本来返校时应当热热闹闹的气氛,此刻全无。反而有种沉寂和怪异在静悄悄的弥漫。
许青舟突然隐隐约约有了些不舒服感。
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胃,只觉得胃部正隐隐作痛。
他打开门离开办公室,拿着自己的茶水杯,到热水房接了一杯热水。
他一个人待在热水房里,吹着茶叶,小口小口喝着水。热水滑过喉咙滚进胃部,他觉得遍体生寒的身体略微暖和了一点。
他拎着杯子走回办公室,老师们三三两两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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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的前一天,所有的老师要开会,
由各科组长和年级主任带领着,说一说新学期的纪律和整个学期的教学任务。
许青舟努力清空自己的大脑,走在学校空旷的长廊里,想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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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些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
“是啊,你也知道了?许青舟啊……”
“我也没想到,听说是从后面进去,不嫌脏吗?”
“恶心死了。”
“是啊,想到这样的人,就坐在我旁边……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许青舟走过拐角,声音一瞬间消失。
他木着脸看了看四周,一言不发的走过。直到好几分钟以后,他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他们,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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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舟很长一段时间,站在走廊的拐角,一言不发。
他是个骨子里傲气的人,从小被教导行如君子。敏于事,慎于言。故而羞耻心也极高。
他低头捧着茶杯,木呆呆的站着。热意透过掌心传进身体里,让他呼吸有些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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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走廊是通往会议室的必经之路,不时有三三两两的老师结伴而过。
许青舟站在拐角的阴影里,有人会被他吓一跳,看清楚以后,尴尬地低着头匆匆走过。
有人则压根就没有发现他。
四周不断有脚步声,和细小的交谈声,飘进许青舟的耳朵里。
“以前我还管他借过钢笔呢。现在回忆……膈应死了。”
“借个钢笔也没什么的吧?”
“不是啊,你不知道。我以前看过一个帖子,……说同性恋会用钢笔,那个……”
“真的假的?太变态了吧……”
“他妻子也是可怜……七年……他们居然生了个女儿。”
“他妻子不是在育德中学?……可真是傻女人。”
“……性取向我是我尊重的……只不过,他根本是在卖吧?这种人居然也能老师?……”
“………都出去卖了,干什么还要当老师,累死累活又辛苦,图个稳定吗?”
“你说万一事情传出去,学生家长能答应?”
“对了,上学期……听说……借钱给我们班的一个叫赵梓尧的贫困生……你说是不是因为……”
那些零零散散地声音飘荡在空旷的走廊深处。如幽暗处的喁喁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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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舟喘了口气。他张着嘴,像条涸泽的鱼,不断地吐气却仍旧感到窒息。
他心底里似乎已经有了些预感,那种预感越堆越重,像是沉闷的空气变得犹如实质,重而浑浊。
他咬了咬手指,上面的死皮被牙齿撕下来,带了点血。
他抿着嘴唇吐掉,不知道做什么才能缓解掉这种抑郁。
直到长廊上,老师们基本上都已经进了屋,年级组长最后过来。
他看见许青舟的时候,吓了一跳,然后叫道:“许老师?”
他几番张口,欲言又止,最后皱眉道:“许老师,你过来了?你先别开会了,你去一下……校支部书记办公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