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丽少年/My Fair Youth (罗开)
“你看过《行星地球 》吗?那里头有一个场面:一只小蜥蜴在沙滩上爬着,突然有一条蛇蹿出来要袭击它。它奋力奔逃,那条蛇在它后面紧紧追逐……
“然后从周围的礁石缝里很快钻出了第二条蛇,第三条蛇……几百条蛇从四面八方冒出来,那只蜥蜴拼命挣扎着想逃走,可是无论哪个方向上都有无数的蛇向它扑来……
“我有时候就会做这种梦。梦里我是一个蜥蜴或者什么别的动物,也可能是人,有一条蛇从洞里钻出来看着我……然后涌出来很多很多的蛇,追赶着我,包围了我……让我无处可逃。
“当时,我站在卡罗的浴室门口,就有这种噩梦般的感觉……好像我担心有什么东西会出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是像那条蛇一样,我不能让它追上我。”
* Déjà vu是个法语词,意思是“好像见到过”。这个词在大多数欧洲语言中(无论英语、德语或意大利语)都作为外来词直接使用。中文翻译成似曾相识、既视感或幻觉记忆。法语里对这种心理现象有更细的分类:Déjà-entendu 或Déjà-écouté (“好像听到过”), Déjà-vécu (“好像经历过”), Déjà rêvé (“好像梦到/想象过”)。
10
“下一次预约在什么时候对您比较方便?”那个穿浅绿色制服的姑娘问道,在电脑上劈里啪啦地打下了几个字。
“稍等,我看下日程。”莱昂说着,打开手机。
一个新的消息提示冒了出来。
“克里斯蒂娜在你的日程表里添加:
10月25日。欧洲中部时间14点。民政局婚姻登记。地址:……”
他盯着那个消息看了几秒钟,然后按下了“确认”。在做了这个动作以后,他并没有继续翻动日程表,而是愣愣地看着屏幕出神。
“……先生?”
他回过神来,看向对面那个姑娘。她关切地看着他:“您没事儿吧?”
他心里一动,伸手扶住了桌面。
“我忽然觉得有点儿头晕,”他说,向她露出了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迷人的微笑。“如果您允许我的话,我可以在这里的椅子上坐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她说,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扶住他,走向靠墙的一把椅子。
莱昂说:“可以给我一杯甘菊茶吗,如果不太麻烦的话?”他天真地看着她,一面用他那双浅褐色的漂亮眼睛向她作了一番全力进攻。
她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就说:“我这就去。”她向过道另一头的茶水间走去。
一俟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莱昂就一跃而起,像一匹热血马跳跃栅栏一样跳过了桌子,冲到打开的电脑面前。
……病人记录……H……海尔曼(Hermann)……
前方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抬起头来,接触到苏珊·萨森堡博士在冷冷镜片后的目光。
11
莱昂穿过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走到那幢红顶的小白房子前面。那个他几年前搬来的石头饮鸟台仍然在门前的草丛里,他一走过去,就有几只鸟雀扑棱棱地四下飞走。旁边的花坛好像是刚刚修葺过,在擦得亮晶晶的“DRK护理之家”的金属牌下面,有人新种上了紫红色的秋季银莲和蓝色的天竺葵。
“日安,普法罗太太!”他向房子里走出来的人打招呼。
“莱昂!”她惊喜地大叫。
他们拥抱了一下。普法罗太太快乐地说:“好久没见到你了。我都以为你毕业后搬去了别的州。”
“我没毕业。”莱昂说。“我早就离开大学了。”
“哦,我很遗憾。” 普法罗太太说。“不过也许不算坏事。你从来就不喜欢那个专业,我记得从前你就总是抱怨个不停。”
“我觉得大学的企业管理系里收罗了所有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以及事实上什么也干不了的家伙。”莱昂说。“我非常后悔在那里浪费了三年的时间。”
“那你现在在哪里?”
莱昂一时语塞,然后轻快地说:“到处打打零工。反正就这样。”
普法罗太太向他打量:莱昂穿着有点褪色的JOOP套头毛衣,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底下是一双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球鞋。——她感到猜出了他的来意,立刻热切地开了口:
“我们这儿非常需要人,你知道,自打他们取消了义务兵役*以后,连带的来参加社会服务的人也减少了好多。”她叹了口气。“老弗利茨退休了,今年春天以来我简直不晓得怎样撑下去。我们这里的好多事儿都需要有人做,社工和大学生志愿者完全不够用。”
她充满希望地看着莱昂:“你是一个很棒的护工。我们都非常喜欢你。如果你想要来的话……”
莱昂说:“我一定会考虑的。谢谢你,普法罗太太。”
普法罗太太说:“我马上会写一个申请预算的报告。酬报不会很高,我恐怕,但我们好歹是个公立机构,有政府提供的养老金……”
“我但愿还暂时不需要那个。”莱昂笑着说。
“当然你会需要那个。”普法罗太太说。“年轻人总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老。”
他们都笑了起来。
半个小时后,莱昂步伐轻捷地走在那条他熟悉的上坡小路上。转过两个拐角,然后穿过一片小树林,再走一段就到了圣乔治山的山顶。
从这里可以看到他从前看惯的景色:天际的绿色丘陵,绵延的田野,近处的几幢红顶小房子;胡桃树包围的护理之家的院子里,一些金黄明亮的向日葵开得正热烈。
根本不需要到心理诊所那种地方去。他心想。护理之家,那才是我想要来的地方。
他看着那幢可爱的红顶小白房子,想着里面的人,普法罗太太,莫妮,汉斯,老弗利茨……还有那些来来去去的住户们。十八岁的时候他不去服志愿兵役而选择了一年的社会服务,在这里度过了极其愉快的——几乎是他生命里最愉快的——一段时光。在大学读书期间他也断断续续地来这里打工,直到不得不放弃并最终辍学。
他喜欢那些工作,开车运货,修葺房屋,收拾花园,照顾那些“住户”——大多是需要收容照料的有轻度精神或智力残疾的人,一些无家可归者,以及因为酗酒或者药物过量而被各种机构送来暂时托管的人。护理之家一般不收需要强制戒毒的住户,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例,在需要抓住他们的时候他就显得非常有用……都不是什么需要用很多脑力的活。他自嘲地想。说实在的,我也并不是个特别聪明的学生。体力工作更适合我。
……当然要撒上很多谎。莱昂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人家一旦知道了他的身份后就不可能用原来的态度对待他。一个含着银汤勺出生的富家子弟。意大利人。花花公子。和大家都不一样。很不适合让他参加寻路会**,送信小组,社团联谊会,或者五块钱一小时的社区零工……他去了就像穿着阿玛尼外套去参加种马会那样令人侧目,人们在以为他看不见的地方窃窃私议或当面哂笑。“像你这样的当然不可能知道……”他们笑着说。好像他是哪个来自外星球的生物、“非我族类”那样。当然了,正义女神都需要绑住自己的眼睛才能做到公正。
他想起了那个莫辛根郊外的农场。他在学生委员会的广告栏里发现了秋假短工的消息,就跑去帮他们收割萝卜和储存干草。那真是十分快乐的两个星期:他可以每天一起来就穿起脏兮兮有牛粪味道的外套(天晓得他有多讨厌西服套装和那些繁文缛节、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着装规定),穿着胶鞋走在软软的田垄上,开着卷草机把干草堆收拢起来卷成卷儿;阳光灿烂,照着地下排成长队的、带着泥土的萝卜,远处草野上的牛群和可爱的榛树林。……然而他的表兄尤利安终结了这一切:他在Whatsup上不小心泄漏了自己的位置,而那家伙居然正好就在附近,并心血来潮地开车过来看他——开着他那辆该死的007同款定制Aston Martin DB10,该死的浮夸虚荣的米兰佬。他愤愤地想。用15分钟的夸夸其谈毁掉了他过去半个月里建立起来的联系。在那之后,那些粗鲁快活的彼此打趣和无拘无束的气氛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突然冒出来的生硬礼貌,各种别别扭扭的态度,和莫名其妙的谈话(“莱昂,我在报上看到了你哥哥……”“你确实知道我们这里只能开最低工资么?”“当然了,你肯定不是真的需要在这里干活……”——所以到底为什么你会在这儿?)。他很快离开了那里。
而在护理之家,有柯特为他瞒住了身份(以及所有那些胡闹的事)。普法罗太太他们倒还好应付(毕竟这里的人谁都不关心所谓的社区名流,那些住户们就更不可能知晓),他的家人那里则颇费了一番手脚。……现在想想,柯特实在是花了不少心思来维护他的秘密,他甚至帮他假造了许多活动出席证明。
山顶上有一座漆成蓝色的木头长椅。莱昂在那上面坐下来,向远处眺望。森林里一大半的树叶已经变了颜色,橙红明黄,交织成五彩斑斓的一片。那些色彩最鲜明的地方加上秋日午后的阳光,有一闪一闪的金色在那里静静地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