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丽少年/My Fair Youth (罗开)
他抓起莱昂的手向外走去。
他们一走出饭店的门,立刻被闪光灯照耀了一下。柯特眼疾手快,抓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个人,把相机从他脖子上扯了下来。
“喂喂,这是私人财物!”对方抓着相机挣扎。
柯特说:“先生,您想必也知道欧盟在去年五月已经通过了个人信息保护条例。因此您的这种行为,可能造成您的雇主最高达两千万欧元的罚款,或全球4%的企业营收。——所以您还需要那些照片么?”
他的语气里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那个人被慑服了,放弃了挣扎。柯特当着他面打开控制面板,删除了那几张照片。
等那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柯特拉起了莱昂的手继续向前走,穿过步行街,走过了市政厅,中心广场和圣母教堂。
“柯特,你刚刚说的欧盟法案是真的吗?”莱昂问。
“我胡说的,”柯特说。“那个法案要到明年才开始生效。而且德国的监察部门也不可能给出那种程度的罚款。”
“……那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随便走走而已。”柯特说。“我们赶走了一个记者,但应该还有别人。我们或许可以把他们引得远一点,以免他们再去打扰沃夫贝格公爵。”
莱昂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已经取消了禁制令?否则我也不用打电话给你了。”
柯特说:“这和禁制令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莱昂,你是马上要结婚的人。”他不带什么情绪地瞥了他一眼。“这种时候容不下任何丑闻发生。”
莱昂说:“我觉得你再这么抓着我的手走下去,马上就要有另一起丑闻发生了。”
柯特放开了他的手。他们在圣母教堂前的正义女神喷泉面前停下来。这是黄昏时分,半个橙黄的天空下,鸽子们咕咕地叫着,在他们脚边走来走去,寻找着地下的面包屑。
莱昂抬起头来看着站立在立柱顶端的女神。
“为什么她的眼睛部分看起来那么奇怪?她是没有眼睛的吗?”
“是被布条挡住了,正义女神尤斯蒂西亚(Justitia)** 是蒙着双眼的。”柯特说。
“为什么?”
“她不需要看见。或者说,也不应该看见。人的外表、地位、财富、所有的一切,都不会被注意到。这是公正的意义。”
莱昂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说:“如果能看见的话,就会影响她的判断,不是吗?”
柯特有点儿惊讶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莱昂忽然有点不耐烦地说:“但人总是不能够不看见,我是说,人注定无法公正地对待别人。”
他低头看着那些铁栏杆上的花,说:“柯特,我觉得我应该需要一个心理医师。你有什么人可以推荐的吗?”
柯特向他靠近了一些,凝视着他,问:“你怎么了,莱昂?”
莱昂抬起头来,向他咧嘴一笑。
“我需要咨询一下假结婚对人的心理影响。”
*这是一句双关语。德文里Herr兼有“先生”和“主人”的意思,路德维希说的是“现在我自己做主”(Nun bin ich mein eigener Herr. 直译“现在我是自己的主人”),所以莱昂接上去称他为“我的先生(主人)”。
德语是比利时的三种官方语言之一(另两种是荷兰语和法语),大约五分之一的比利时人会说德语。因此设定路德维希和莱昂用德语交流(莱昂只会说德语和意大利语)。
**正义女神尤斯蒂西亚(Justitia),是罗马神话中的神祗,名字来源于拉丁语iustitia(兼有法律、正义和公平之意)。欧洲的城市广场中多有她的造像,标志性的造型为蒙着双眼,左手持天平,右手握长剑。
9
莱昂坐在宽大舒适的皮圈椅里,好奇地打量四周。
“你这里有没有那种催眠的椅子?”他突兀地问。“那种啪地打个响指,然后让人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椅子。”
“房间后面有一张冥想床,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头发有点灰白的苏珊·萨森堡博士说。“不过这里没有魔术师的道具,提供不了你想看的那种奇迹。”
“所以应该怎么开始?”
“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我们进行自我介绍和简单的聊天。”那位上了年纪的心理医师安详地说。“我们先需要建立起信任关系,你才能够允许我靠近,让我帮助到你。
“莱昂,你能介绍一下自己么?”
莱昂说:“我叫……这太可笑了,你知道我的一切数据:我在登记的时候就已经填过了表。”
“我希望从你自己那里听到,你对自己的形容。”
莱昂想了一下,说:
“你和柯特,柯特·海尔曼,就是介绍我来的那个人,也是这么开始的吗?他怎么形容自己?”
萨森堡博士从她的眼镜下面和蔼地看着他。
“抱歉,莱昂。我们在这里不能讨论其他病人的例子。”
莱昂偏着头思考着,说:“我二十五岁。本地出生。有一半的意大利血统。之前上过大学的企业管理系,但没毕业就退学了。现在在若谢罗-格林纳瓦公司集团里有些职位:股东会、监事会和咨询委员会成员什么的。但其实我很少做事。我大部分时间就只是去参加一些他们在日程表上给我安排好的会议或者活动,听一些人讲话,或者假装在听的样子,然后签他们要我签的字。”
他看向对面。“这些对你有用吗?”
“也许。”萨森堡博士说,“但这不是关键。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人们通常会有一种倾向,想要说出对方想听到的话。但是莱昂,”她用手里的笔轻轻地敲着笔记本的纸面,“我希望听到的是,你说出你自己认为重要的那些东西:你觉得你有哪些本质,是把你和其他人区分开来的?”
本质。莱昂的脑海里响着这个词。天,如果我能知道那是什么就好了。一些东西乱糟糟地从他脑中闪过,种马会,农收庆典,机器上转动的齿轮,天长地久的森林和麦田,文件夹,Excel和SAP表单,勃艮第酒杯,卷叶子烟,柔软甜蜜的嘴唇。
“我办不到。”他有点烦躁地说。“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我是说,我不知道。”
他向前凑了一点,急切地说:“我需要找人谈谈我遇到的困难。我们能从这里开始吗?”
萨森堡博士说:“当然可以。”
莱昂呼出了一口气,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
“我很担心……”他喃喃地说。
“我觉得,我要结婚的对象是个疯子。用你们的话说,有瞻妄症或者精神分裂什么的。你知道我在说谁,是吗?”
萨森堡博士说:“是的,不过最好还是用代称吧。”
“他精神不正常。除掉在那些社交场合,他会显得很周到,很体贴,表现得一派风度翩翩,还做出很亲密的样子,真是令人作呕……但私下里他非常仇恨我。我怀疑他有可能会在结婚后杀掉我。像那个蓝胡子一样。”
萨森堡博士说:“你说他仇恨你,有什么理由吗?”
“没有理由——除了他是疯子这一个解释外。”莱昂举起了双手。“你知道么?我们马上要登记结婚,这是假的,完全是为了搞公司联营。所以其实我们是合作伙伴。你当然可以不喜欢你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但有必要这么仇恨你的合作方吗?”
“我的意思是,”萨森堡博士说,“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觉得他在仇恨你?”
“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莱昂说。“他很会伪装。但有人在仇恨你的时候你当然会感觉到。”
“但总有些蛛丝马迹是可以支持这个推断的吧?”
“……他有时候会吻我。”莱昂说。
“这让你不愉快么?”
“不,他很有技巧,非常温柔文雅的那种亲吻。”
“听起来好像很正常。”
“那正是问题所在。”莱昂说。“他以前吻过我……一次。在我们头回见面的晚上。但那次他极其粗暴,活像个野兽,”他打了个寒噤。“我当时感觉他好像要掐死我那样。
“如果他一直是这样我反而容易接受些。我个人并不完全拒绝——当然也不是特别喜欢——在性生活里有一点暴力元素,我知道每个人有自己的行事癖好。但现在他根本就表现得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这让我感到害怕。感觉自己好像在和什么双重人格打交道一样。我有时候甚至怀疑那天的事情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他定定地望着空中,浅褐色的眼珠看起来像两颗琥珀——或许里面还包裹着早已死去的昆虫的尸体。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不知道为什么我那天感到非常……烦躁,也可能是有点性饥渴。所以我晚上就到他房间里去找他。我想这本来是无所谓的,即使是假结婚也不妨碍我们彼此熟悉一下。
“但他的房间里有种诡异的气氛。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一进去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知道人有时候会产生那种感觉,好像这种情景以前也发生过一样,虽然明明是第一次。
“Déjà vu?”
“没错。而且当时那种感觉并不普通…… 是令人害怕。”
他用力摇了摇头,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