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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花 (云雨无凭)


  房子是点灯的,但像是没人烟,空荡荡太冷了;妇人皲裂的手搓洗水池里几个碟子、碗,她慌忙的来迎接,擦着手在青年后头跟着。
  俩人像是被寂寞侵蚀久了,空洞着微凹的眼睛,像两根细高的塔,安静地站在一块儿。
  江菱月的日子并不好受。
  当他抗拒地睁眼,也不知外头黑了还是亮了,他在整座屋子最华丽的腔室中,像是住在能生出珍珠的蚌里;嘴边儿上被打得肿起来。
  江菱月从桌上拿了描金瓷杯子盛的茶。
  他总算想明白,于是也不抗拒喝水吃饭了,茶是清凌凌的,颜色很浅,凉凉的从嘴里滑进喉咙,像在吞着光滑的针;江菱月开门,往外头走,他看见了人,于是停住了,华丽欧式装饰的会客室的铁栅门外,站着柯钊。
  他穿着深绿的斗篷,满脸写着一种缓慢的怒,可又不太外显,只是在慢悠悠向江菱月输送寒气。
  “你有没有关盛星……有没有害他?”江菱月脚有些跛了,只穿着灰蓝色一身单薄的衣衫,他仍旧挺拔着,一张口就这样问道。
  柯钊抬起眼睛看了看铁栅门上头,他用手抚摸那门,回答:“没有。”
  “我待不下去了,我要走,我会防备的人很多,但没防备你,”江菱月的话,伴随着他规律起伏的、有些艰难的呼吸,“我受伤了,要去医院。”
  他的境况,苍凉却不软弱,还是很早时候不卑不亢的样子,柯钊在铁栅外头看着他,像在看什么凄美的笼中之物;会客厅的顶灯大而且华丽,正撒下暗黄色的、夕阳一般的光晕,江菱月蹙起眉,又抗拒般把脸转向一边。
  “我会请医生过来,请最好的医生……这儿已经是城外了,你出去了也迷路,太冷了,在刮风下雪呢。”
  “那天夜里我送他到半路,我就下去,是因为我在车里看了你一眼,”江菱月站在那儿没动,忽然,他笑了,眼睛里有悲凉辛酸,说,“我觉得你要杀人了。”
  柯钊忽然不敢去看江菱月了,他直觉到,江菱月看见了真正的他,那些残忍或是肮脏的主意,原本在柯钊心里埋得深,他像饿狼在觊觎鲜嫩带血的肉,却试图做温顺的狗。
  柯钊没说话,他回过身去,接了青年递来的烟,吸两口之后,就要走了。
  “你完成你的宏图理想,我在意我的生活人情,谁都没必要太刻薄,你拉着一堆人为你的自私陪葬,想一想你的儿子,还有你太太。”
  “你想想盛星。”柯钊缓慢地说出一句。
  他离开了,也没预备回头,会客室的门彻底阖住,截断了从这里到走廊上去的、顽皮的光;江菱月企图逃脱,可没有任何的办法,藏在地低的尊贵牢房,被永生无尽的黑暗笼罩着。
  人似乎在死亡之前就被什么狭窄的容器封存,开始枯萎和腐败,也和死亡没什么两样了。
  可还有盛星在外头。
  江二云终于得空,回家看丈夫孩子去了;盛星在江莲香眼前头站着,忽然那么落寞无措,他几分钟之后重整起精神,走上前,问:“莲香你饿不饿?”
  “中午吃多了,不想吃了。”江莲香说话的声儿轻飘飘,在重病之后的现在,忽然爽朗起来,新大夫的药,似乎真要将这个奇怪的绝症治好了。
  她穿着明艳的水蓝色绸子的棉袄,胸口上有花儿,太瘦了,因此穿厚一些的反倒更饱满好看;一双新皮鞋在江莲香脚上,是中午,盛星刚给她带来的。
  “你别找了,”江莲香忽然蹙起眉毛,她这样劝告他,“他能回来一定会回来,你上哪儿找去,万一碰上危险了,他得多难过。”
  厢房的门紧闭着,江莲香坐在欧式的沙发里头,她脚下搁着只烧得暖烫通红的炭盆,明媚得像西南来的橘子;盛星眨动着眼睛,他明白江莲香在急切里劝慰着他,他也知道,事实上最绝望的是自己。
  说:“不找能怎么办……一个人忽然不见了,那晚上的司机说的下车的地方,我跑过不知道几回,我天天儿睡不着,我都不想活着——”
  “你不能乱想,他要是回来了得找你,就算你不等着他,你还有个孩子是不是,孩子都没成人。”江莲香的言语,那样迅疾又温柔,她似乎不是她了,从昏暗逼仄的地方到此,多生了几分烟火人情的味道。
  但眉眼上娇媚的笑知道,她永远是她。
  盛星没再胡言乱语什么,他悉心安顿江莲香歇着了,自己也到院儿另一边儿的屋里睡着,他今儿来了,带着给江菱月买的那件大衣,也带着明理了几分的李渐宽。
  渐宽睡了,在长个儿,因此又比前些时候瘦了,被窝里暖和,盛星也安静地躺,他在听李渐宽睡梦里均匀的呼吸声。
  这屋子是江菱月的。
  于是床单被子枕头是江菱月的,家具用品也是江菱月的,盛星鼻子里全是被子上那股淡薄又带香的味儿,是飘的,可又要凝成了沉重的水,一下下涨满了盛星的整个眼眶。
  盛星起来了,又下床去开了电灯,他看着了架子上一整排的书,看着书桌上头还有江菱月用着的本子,字典在桌角搁着,上头放着一本很新的书。
  拿过来看了,封皮上印了简简单单几个字《黑格尔辩证法》。
  盛星仅仅疑惑着书的内容,他猜想大约是江菱月没看完的;这书的每一页都是未经折磨的洁净,说了些盛星眼里晦涩难懂的东西,他又觉得江菱月的确没看过了。
  里头掉出张纸来。
  冬天夜晚的屋子里,萧寒是有的,盛星仅仅穿了薄的睡衣裤,他把纸打开了,冰凉凉的手指试图着,抚平纸上显眼的印子;盛星的脸,冻得发白,他在地上站着,哆哆嗦嗦地读纸上的字儿。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只那么几个,写得端正又挺拔,可又不安分般,让人觉得心慌;盛星早在念书识字儿了,他至少懂,这是首癫狂酸涩的情诗。
  纸的角落里,纠缠着龙飞凤舞两个字,盛星认不清,他猜想这是诗人的名字,他一回头,忽然,像是看着了什么可怖的景象。
  这屋子,用欧式家具,也挂中国书法,那墙上一幅字的落款,也龙飞凤舞着纠缠,盛星认得清了,他攥着那张纸,感受到自脚心窜起的冷意。
  李渐宽仍旧安睡着,呼吸像是吹在轻软的棉花上头;盛星冷得腿抖,他到床边上了,然后坐下,眨眼,使劲咬着了嘴唇。
  那俩字儿是带着肆意的沙场味道,又疯狂蛮横。
  “柯钊……”盛星忽然像受惊,把手上的纸攥得更紧,他吸一股气后,快速地阖住了眼睛。
  凌莉润在五湖园长住了。
  她喜欢黑松,在房前头成堆地养着,夜里有人来了,穿大衣戴绅士礼帽的一个,叫陈万章,穿马褂长袍的一个,叫陈无疑。
  “新人拜会停了些日子,今儿来请示太太了,咱们得听您的,说一说帮里收人的事儿,”陈万章有些年纪了,花白胡子短短两截儿翘在嘴边儿上,他问,“陈先生好些了吧?”
  “在好,给治着呢,跟前儿有盘糯,能放一百个心了?”凌莉润自知这场合人人话里头藏着锥子,她却不示弱,细腿叠着坐下了,看着陈万章苍老的脸。
  老头儿一笑,说:“我放一万个心,太太的人际和生意经,在帮里头传开了,现在陈先生身体抱恙,您代替他抉择,那是自然的。”
  “这是新人的名单,查过的,能进来的,还得让您过目,陈太太。”
  陈无疑脸庞年轻而胖,像是吹鼓的球,他眯起眼睛,刻意用劲儿地咬牙,把“陈太太”里头的“陈”读得那样重了。
  “我放下心了,”凌莉润弯着嘴角笑,缓缓地点头,她回过身,嘱咐着,“收着这个名单吧,丛茗,我得见客了。”
  一会儿,等全部人退下,凌莉润才放下那脸上快崩塌的笑意,她在等着有约来访的柯钊。
  少帅的气派是不输的,他进来了。他看着凌莉润年轻羸弱的小脸儿,说:“陈太太,我恐怕要反悔,该还的的时候给您还了,还不了的也没辙……江念微和您手下做事儿的可没干好事儿——”
  “您请坐。”
  凌莉润还那样从容,她从茶几上端了还热着的咖啡,杯子放在嘴边儿上,细细尝着。
  “我想的是,您明白我救他家里和救他,以及提拔和保命,还有工作,都是有所图的,我不是圣人。”
  “你难以言说的私心?”
  “所以我的承诺要作废了,陈太太。”
  凌莉润放下了手上的绿瓷杯子,她站起身了,面对着仍旧没坐下的柯钊,她终于懂了什么是能使任何人幼稚计较的情。
  她摇了摇头,说:“争抢不到是您没本事,大丈夫该做的,是将自己的情场失意迁怒于我么?”
  凌莉润,细瘦、美丽、温顺;凌莉润是最凶残的小狼;她轻歪着头,试图以专注的神情看向柯钊,她抬起嘴角笑了,眼睛里的,却是果断好斗的、充满希望的愤怒。


第四十四章 热阳和早春
  惠立春的身子探到窗外头去,她不顾夜里彻骨的寒风,像是飘在窗后头的、一朵鲜嫩的花;直愣愣看着柯钊下车了,看他绕过院儿里冬天里结了厚冰的池子,远处能瞧见星星点点别人家里的灯,惠立春想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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