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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花 (云雨无凭)


  头顶是会客厅华丽的灯,正开着,撒下通透泛黄的光来,除夕,因而四周墙上还挂了街上买的,新的年画儿。
  “不会放——”
  “我得出去。”江菱月的话是果断的,像含在嘴巴边儿上一块儿冰。
  柯钊感觉到了,刀刃是种凶狠的冰凉,似乎立即要剖开皮肤,刺进鲜活烫热的血脉里,柯钊知道江菱月的手紧握着刀柄,理解的原因是,他正握着离开这里的唯一方式,他被一段日子的寂寞与暴力压制,终于变得愤怒、苦不堪言了。
  铁栅门那边,是快通往牢笼之外的、装饰了灯光的通道,不长,却恍惚里让人觉得幽深;江菱月的眼睛,正紧盯着门边儿墙上挂着的,一副陈年的油画儿。
  上头是一栋华丽洋房和背后的山,也有葱茏的、夏日的树。
  “其实我就在这栋房子里,”江菱月忽然醒悟了,于是,刀的薄刃似乎要陷进柯钊的皮肤里去;江菱月用残存的理智说话,又问,“是不是其实,就在城东住,在盛星家的近处,没在什么城外?”
  墙上挂钟晃着沉重的摆,在“咔哒,咔哒”。
  柯钊忽然,深吸着一口气,他像是慌张了,甚至放弃了原本就微小敷衍的挣扎,锋利的目光失焦,说:“在城东街区到千秋山的必经之路上,找了欧洲的画家设计,兼具私密和舒适,还有美观……”
  有热的液体淌下来了,只一缕,淌进柯钊的衣服里头,从滚烫到温热,再到冰凉。
  江菱月眼睛里浸出了透明的光点,他那样愤恨,又绝望;他想立即杀了柯钊。
  可是,却说:“想要命就放了我。”
  他终究给了柯钊退路,事实上是给自己的退路。
  身后脚步声来了,可很轻,因此没入江菱月的耳,他只知道柯钊闭上了眼睛,被他挟持着,忽然像放弃了,说:“那不要命行不行……一起死吧。”
  另一边暗道里来的青年人趁机上前,攥着了江菱月拿刀的手;是一瞬间的地覆天翻,当江菱月再能够清晰判断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被拧着双臂,制服在了会客厅冰冷的木地板上。
  脸能闻见略微泛潮的木头味儿,以及油漆味儿。
  柯钊脚上皮鞋很硬的尖,快撞在江菱月的额头上;江菱月看不见谁了,只知道被强制在身后的双臂正泛着巨疼,而青年凸出的膝盖骨,正狠狠压在他腰上。
  “出去……就不用想了。”
  在这里,西装革履的柯钊,像至尊,他忽然,咬了咬牙,抬起脚踩在了江菱月一边儿的脸上,他说着这样的话,像是将魂魄中全部的黑暗表述了,也不看谁,仅仅盯着墙上快指向十点的钟。
  他走了。
  酒菜在桌上,这里的夜晚和白天相同,要是没电灯,便是种搅拌着死亡的漆黑,像是丢失了一切对生活和时间及世界的印象;江菱月开始昏昏沉沉的时候,他后悔喝了柯钊今晚开来的酒,他嘴里是血味儿,很重,像是在含久年的锈铁。
  被踩到的那边脸颊,灼烫又疼痛着。
  他再次陷入了彻底的黑暗里,这张床像是一片雨季的江水,躺下去了,就不知生死;恍惚里,青年手中电筒的光换了方向,并且摇摇晃晃着,越来越远了……
  凌莉润拿了饺子和汤来,她白嫩嫩一张脸上,是寒冬带来的淡红色,她今儿穿了件宽松长袖的、粉色的旗袍;头发仍旧短着,细眉毛像贴着的、深色的叶子,是灵动的,像要飞了。
  床中央阖着眼的陈岳敏,在继续他不知尽头的睡梦,脸庞再削瘦了一些,透着种泛灰的白色;他的活着,全要依靠西医的吊针了。
  陈盘糯还像从前那样恭敬地站,他背像是佝偻了几分,全没了曾经时候从心里来的挺拔,他没说什么,就出去,并且合上了门。
  凌莉润穿着莲藕色翻领的大衣,戴一顶窄沿儿的圆帽,她在床边儿椅子里坐下来,一时间说不了什么,因此像观赏什么没生命的物件儿般,看着陈岳敏的脸。
  床头西式的矮柜上头,一张在框里的、俩人结婚时候的相片儿,那上头,凌莉润脸上还存留几分少女独有的圆,陈岳敏穿了西服领结,胳膊揽着凌莉润的肩膀。
  凌莉润伸手,帮床上人整理身上的冬被,她坐稳了,也没张口,可似乎,能够用眼睛说些什么难懂的东西。
  饺子在碗里头,是野菌牛肉馅儿,白胖咸鲜流淌着白色的热气,像是天上掉了几块儿无情的云在这儿;乡下的天上也有云,在一整片广阔的蓝色里,仿佛准备好了为谁遮羞。
  十五岁被晒得烫红的少女脸庞,耳朵边儿上垂着长辫子,眼前一整片儿黄色的麦子,正在风里响着,像有手在揉一张粗糙的厚纸。
  少女抓着人家那只戴金表的手,一下一下,随着心跳,把人家衬衣的袖子卷高了。
  凌莉润在这房里头没待多久,她进来时潇洒,临走也潇洒,她拿着粉红色牛皮的手包,冲陈盘糯点了点下巴;外头雪还在下呢,她得从五湖园出去,回陈公馆了。
  “我就不陪着了,你叫个丫头仆人过来看着,你得歇歇,今儿除夕,”凌莉润再看了陈盘糯一眼,她再说,“我妈从山里回来了,我得好好儿陪着。”
  透红的灯笼,成排挂在五湖园各处,路上是透亮的,甚至像是个日光绚烂的、夏日的白天;可雪在越来越大地飘了,一半儿到空中就化;凌莉润走出很远,忽然,她很快地回头,又看一次承载着陈岳敏的这座院子。
  盛星没喝酒,因此没醉。
  他睡得很早了,全然没有守岁的兴致,他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头,身边儿是已经沉睡的、幼小的渐宽;俩人各自像风里乱飘难落的雨,以及一块儿被活水滋养的、小小的一块儿顽石。
  李渐宽在睡觉时候非得抱着秦妈给新做的、装满谷子的老虎枕头,他倔强不听劝,那枕头太重太瓷实,盛星两只手才拎得动。
  因此睡到一半儿胳膊酸了,又爬起来嚷嚷;他睡得双颊舵红,,忽然,一手抚着盛星的脸蛋,问他:“什么时候见到妈妈、姐姐、爸爸?”
  “这你得乖乖等着,烟光去远处了,得很久才回。”
  “我……想哭了。”
  李渐宽话音未落的时候,忽然就啜泣着,肩膀也耸起来,他在盛星怀里缩着,温水一样的眼泪流了满床单。
  外头传来烟花亮炮的声儿,接着愈来愈多了,更愈来愈密集;像忽然入了夏,因此要听雨里入耳的雷暴;盛星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又睁开,他对李渐宽说:“我去关灯了,咱们这回真得好好睡觉了。”
  灯灭下去的一瞬间,盛星忽然深吸一口冷气,他在妄想江菱月趁着旧年,能回来。
  初一大早儿,来了个贵客,她穿着深红色苏绸旗袍,外头一件儿墨蓝颜色的大衣,涂了红嘴唇,比门两边儿春联更红;后头跟着的是拎礼品的仆人们,共三个,带的是大盒儿的点心以及南方来的果子,还有法国红酒,以及放在绒布盒子里的、一根带宝石的漂亮项链儿。
  盛星刚起了,他正在柜子前头,给渐宽取要穿的衣裳,忽然秦妈匆匆忙忙来了,还能听着郑三在院儿里叫:“凌老板……”
  雪刚停了,窗外头有,蛮横的、落满雪的树枝,盛星看着凌莉润站在院儿中间,和郑三寒暄什么。
  “您来了。”盛星穿着白色大褂儿,他的头发新剪了,前头参差利落,看着,像个不满十八的学生。
  凌莉润总这样一幅稳重而有把握的样子,她的谋略和言语让人眼馋,长得漂亮又高,在落了叶子也落了雪的树下站着,就是一幅画儿。
  她轻轻抬着下巴,说:“过年好,角儿。”
  是高傲的,可也是平庸的,因此她不过分收敛着情绪,话说完了,就“噗嗤”笑出声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
  “来,进屋吧。”
  盛星心里头是不太好的,他倒不是真的乐意给凌莉润记仇,可凌莉润在盼着他和江菱月分开;凌莉润的关切似乎逾距般,要成为管教了。
  于是又说:“这下儿我走了,你的生意还行不行?柯钊那儿——”
  “怎么说都是不一样的,你这一走,生意是五湖园的生意,我不能随意信任谁,所以什么都难……是我起了私心没错,说那些不是因为柯钊反悔,而是想让你别等那个人,”凌莉润在椅子上慢悠悠说话,也不笑,她沉默一会儿,又说,“你应该有真正的爱人。”
  郑三端点心和茶来了,还有早上吃的粥、鲜肉包子和甜酱黄瓜,还有鸡汤煮的细面条儿;盛星待没仆人在了,才应答她,问:“他怎么不算?”
  “要寻找爱情是好的,可江念微是什么样?哪儿都容得下他,哪儿都能纠缠,不说我了,你自个儿怎么放心?他真是会笼络人心,去外头五年,一回来就住进你家里来了。”
  “他从容、聪明、胆大包天……我是不放心过,可现在放心了,要是他这次回来了,能不能继续过下去不重要,看他没死我就高兴。”
  凌莉润转过脸去,忽然,她看着了另一边儿柜子上相框里的照片儿;人们站在五湖园大门的前头,有陈岳敏和陈盘糯,也有江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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