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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花 (云雨无凭)


  盛星住的厢房燃了炭,从室外一进来暖烘烘,轮子给江菱月盛汤递勺,他讲:“我家里来了信儿,说舅舅死了,所以得回去一趟。”
  “多大年纪了?”
  “五十多,放牛的时候掉到山沟里去,摔死了……我知道回去也来不及送他一程,可家里全靠他一个人,我在他家里长的,所以得去看看舅母,他们没有儿女。”轮子的嘴唇发起抖来,他眼睛瞬间就红透了,头发是刚剃不久的,衣裳也崭新,可站在那里表情悲楚,因此整个人像落了灰。
  轮子抬起手来,用袖子揩着泪,他忽然又屏了气息,咬咬牙齿,露出一个艰辛的笑容,说:“我得回去一次。”
  江菱月听不得惨事,他身体里安放着过分柔软的心脏,忽然就有些隐秘的鼻酸,可他不解,说:“我不是这儿的主子,你等盛星回来,跟他讲吧,他一定会准的,或者你现在走,等他回来了,我再告诉他。”
  “哎,我现在能搭上车,想早些走了,我寻思跟您俩谁说都一样,毕竟……啊,我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十天就回来,给你们弄点儿杂菌和花生。”
  即便不明白轮子原本想毕竟什么,可江菱月连忙冲着他摆手,催促道:“你快收拾赶路吧,我们在这儿什么都好说,你有心了。”
  轮子没带太多的衣物用品,只是拎着来这儿时候带着的、还算崭新的深灰布袋子,他拿了秦妈给的干粮,又不好推辞江菱月赠送的不少的路费,他站在冰冷的雨下头,叫了洋车,走之前还说;“我很快就回来了,重活儿留着我回来再做。”
  “你路上当心。”江菱月嘱咐他。
  秦妈挺了挺再难以平整的腰背,她眨着那双混沌的鱼眼,说:“看看乡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早点儿说上一个……帮我带点儿麻,回来了捻绳,给先生绱鞋子。”
  “哎。”轮子应她。
  雨小了,又开始挤泪儿似的,滴滴答答,风可能要吹散当空的黑云,因此忽然更加迅疾了;轮子在洋车上,他有些紧张地观看城市的街边风景,他看着了路边上明镜儿似的水洼,秋天里,一切要往苍老里去了,可又仿佛一切都是新鲜着的,就如同他第一次来琼城时看到的一样。
  盛星回来了,带着李渐宽,他一进门,顾不上说话,就将那瑟缩着的小孩儿,放在榻上,嘴上还在喊;“轮子……”
  “怎么了!”江菱月一摸盛星半边儿的衣裳,才察觉是湿透的,他着急,连询问起来都像是责备。
  “轮子!”盛星还在叫喊着。
  李渐宽就那样,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坐姿,冷得浑身都在抖,他伸手了,想寻人抱他,然后,又不假思索地张着喉咙,嘶声哭起来了。
  江菱月手捂着盛星冰冷的脸,说:“轮子他不在,他舅舅死了,就着急回去,已经走了……你干嘛?怎么淋成这样儿。”
  “你帮我去拿柜里厚的被子来,我得给渐宽洗个澡,他家里出事了,李太太就托我照看着,也许要常住在这儿了,”从李家抱着李渐宽起,盛星就慌忙又警惕,他又往外走,着急地喊着,“秦妈!你熬姜汤,多熬一些,我喝一些,孩子也得喝。”
  “你自个儿先换衣裳去,孩子我来弄,你别病了。”江菱月焦急,攥起了盛星湿冷的手指,往自己手心里握,他从衣服架子上扯了件厚的大衣,给盛星披着。
  盛星嘱咐:“小心点儿你的胳膊。”
  “早好了。”
  他们那么从容契合,忽然像是生活了许久的夫妻,江菱月从别的房里拿了厚被,又把李渐宽安顿到床上去;江菱月眼看着孩童止不住的哭,站在床边儿上,手足无措。
  盛星换好了长袍和夹棉的马褂儿,捧着碗直灌姜汤,他冻久的耳朵泛着花朵模样的红色,扫在眉上的头发乌黑,他似乎可以温柔了几分,过来,坐在床边儿上,握住了李渐宽的小手。
  “去厨房拿吃的吧,轮子又不在;这孩子太皮了,我得看着他点儿。”盛星仰起脸看着江菱月,抑制不住地鼻翼一抖,他闭上了通红的眼睛。
  江菱月伸手,将他的脸揽住,走近了,往自己腹部靠,低声问:“怎么了?”
  “李云换被杀了,所以李太太才让我带着渐宽走的。”
  “他怎么会被杀?”
  “因为革命……他是个读书的,可能是知道了什么新的东西,有新的想法了,就去做,听说是开会的时候,被枪击然后砍头,现在头还在他家里,找不见身子。”盛星的话语伴随李渐宽锐利的哭,太凄惨了,他动动嘴唇,将眼睛阖住,他抓着了江菱月的手,再说不出一个字了。
  江菱月哀叹一声,又给盛星递手帕,他伸着还不太灵便的那只伤胳膊,将盛星的肩膀环抱住了。
  李渐宽张嘴咳了几声,哭声低下去,他那样躺在被子里,无法安静,满身是新生的鲜活,他对自己的境况似懂非懂,眨着大眼看江菱月,然后,住了声音。
  “你哄着他吧,看看能不能睡着,我把热水拎过去,你在那边先洗一洗,不然该着凉。”江菱月更顺着盛星了,他那些在军队中和江湖里练就的刺,忽然像是被热光包拢,骄傲不起来,他再不羁野气,也不会在此时不体贴,五湖园里的黑道,仿佛也根本和他没关。
  盛星在忧心江菱月的胳膊,伸手,想扯着他,可没用,那人风一样,几步溜了;院儿里,秦妈正扯着声音,问:“姜汤还有多的,再喝不喝了?”
  “不喝了,先让他吃饭吧。”江菱月在轻声答她。
  雨几乎止住了,天快黑,却透出奇异的明朗色彩,风携着低温,将槐树叶子再掀落一些,天将晴好,也带着秋日仅有的懈怠,太阳被一团棉花一样的云朵包裹,慢悠悠晃进明朗处。
  人在暗处。
  盛星是颓废的,他又止不住因为情爱而获的痴呆,一抬眼,愣愣看着江菱月的眼睛。
  “怎么了?快洗吧,要不要别的?我去拿。”江菱月又往香柏木的浴桶里添半瓢热水,他端站着,预备好了给盛星递要用的东西。
  水面上漂浮着云一样密集的月季花,盛星的肩,是显露在脂玉下过分骨感的支架,正在水面上晃动起伏着,皮肤被热气熏成红色;他忽然就伸出胳膊去,预备牵江菱月的手,又几分黏腻,说:“死一个人真容易。”
  正屋的电灯坏了,得明儿才叫人来修,于是只能使两盏很久没用的油灯来,是暗的,光映在水波里,闪着亮眼的黄。
  “是啊,一个家就这么散了,”江菱月有很久,没这样安静看着盛星了,他恍惚,觉得两盏灯下是什么神圣的画作,正在久远厚重的纸上,讲一位角儿的故事,他慢悠悠,又说,“渐宽以后跟着咱们了?”
  盛星忽然,有些讶异地抬头,他看着江菱月,含水的眼仁儿有些红,说:“咱们……是,要跟着咱们了,很可能这辈子都要在我身边。”
  江菱月低下了头,他后退,又有些恭敬地跪下,趴在浴桶边儿上,水珠把他脸蹭湿了,呼吸里是月季浓郁的香,混着洋胰子的味道,他就这么,毫无准备地伸手,去拉盛星浸泡在水中的那只手。
  语气里有些醋味了,说:“你没跟我说过一辈子。”
  盛星是时刻要走神的,他一看江菱月的眼睛,就木讷,他懒懒靠在浴桶里,不去拦着江菱月在水下作乱的手,只挺了挺腰,说:“那怎么办?”
  “跟我说好不好?现在就跟我说。”
  盛星呆呆看着他浸泡在水里的半截衬衫袖子,然后,就被十分霸道地握住了命根,他那样冷静,可一瞬间,淡色的红从耳根漫到脸颊。
  “那一起来洗好不好?念微,一起来洗。”
  是卑微的讨好了,盛星的眼仁滚圆又深黑,镶嵌在起伏柔美的眼眶当中,他这样羞答答一瞧人,像夏天红得最暖热的花儿来了,也像雨后丛林一样有丰沛的汁液,像隐藏在雪被里的温泉。
  江菱月在急切地脱衣服。
  他脸上有愤怒,可更多是暗处才有的不能自持,再体面的人,也总有这么些时候;江菱月光裸着上身在浴桶边儿上,要去解西裤的扣子,再往盛星脸上瞧,看着他含满雾气的眼,再是布满各处的、意乱情迷的红。
  光0裸着的、身上残留着花瓣的盛星,忽然起身,带着潮湿的水珠,冲散了安稳半晌的、灯火的掠影,他十分痴缠地抱住了江菱月的脖颈,朝贡般郑重地,送上了自己颤抖的唇。
  “跟我说……”江菱月抱着他,微温的指尖触碰到他潮湿的皮肤,气氛更热烈的一刻,还在说。
  但不一样了,已经从胁迫里脱离,成了软弱的恳求,他含住了盛星的下唇,尝见花瓣的苦味儿。
  穿着西裤的、体面精瘦的男人,在油灯的暗光中抱着一具潮湿芬芳的躯体。
  呼吸像笸箩里缠绕一堆的细线,寻不见头尾,一切都是又湿又烫的,盛星颤抖着轻软的声嗓,这才张口:“我过完这一生的那天,我希望我躺在你怀里,我抓着你的手,就像困了,要睡个午觉;你给我买点心和桑葚、樱桃,怕我醒来了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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