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砖上头还有江菱月踩进来的、深色的水渍,带着雨天冷淡的气息,蒸发得很慢;盛星纠缠着手指,一团气涨在心口上进退不得,他忽然冷笑了半声,说:“真把我当个玩意儿……你倒是成爷了,笑脸相迎能换蜜来呢。”
“你瞎说什么?我在这儿呢,”江菱月脸色染上了冰冷的白,他忽然那么慌,伸手要捧盛星表情矜持的脸,话里头甚至带了鼻音,“你看看我,我在这儿。”
盛星不会让人碰的,他忧心太重,已经站在了思绪崩塌的边缘上,站起身红着眼哽一会儿,这才艰难地说声:“你总知道哄我,别哄我了。”
江菱月摇了摇头。
外头雨声小了,只听见房檐上半晌掉一颗水珠,砸在铁铸的桶里,清脆醒人;盛星吸溜着鼻子拎水壶,往堆了生姜和香桂的盆里头浇,太热了,满眼都是乳白色的雾,盛星心口再一阵翻搅似的疼,他忽然一瞬间在痛恨自己。
“干嘛和你搅和呢,洗脚吧,再打冷水来,早些休息,”盛星眨着红彤彤的眼,将铜水壶拎到厨房里去了,他转一圈儿又回来,站在江菱月眼前头,说:“走了啊。”
盛星低着头呢,心思太繁重,可表情又那么落寞委屈;江菱月开始发抖了,他居然还不知道盛星在想些什么,柯钊说的那些话,他极其想掩埋起来,而天真武断的李烟光,盛星似乎想张扬。
“在下雨。”江菱月抓着他凸出的肩骨,又不忍去捏。
盛星的头发搭在眉毛上,眼睛的轮廓那么柔美明晰,灯下,整个眼仁儿都是透亮的,在眼泪下头,像平铺着日光的湖泊。
他说:“听见了吗?停了。”
“晚了,能不能留下……”
“你现在过得好,不愁吃穿,我想那一定不会缺人,男的女的都不缺。”
“那好,”江菱月忽然就点着头,他焦急地阖住眼睛,又睁开,说,“现在我问你,李烟光是怎么回事?”
江菱月觉得滑稽,又痛苦,他压低声音,惧怕一墙之隔的一家子听见。
“折枝死了,”盛星脸庞都皱起来,眼泪顺着下巴在滴,并且瞬间淌了一脸,他亮堂的嗓子喑哑起来,说,“当初的卢老板,也在哄他的。”
外头还在飘细细的雨丝,风刮在身上,是带着湿气的寒凉,盛星忽然就带着一种归属的落寞,误以为他与折枝是同路人了,他觉得自己在醒悟的边缘,又因为喜爱而不能释怀,他站在掉了一地叶子的杏树下头,知道江菱月没跟来,觉得猜想都是真的。
于是没再回头。
李烟光从巷子那头跑着来了,手上牵着的是穿夹袄举糖棍儿的李渐宽,她额前散落细碎的头发,湿漉漉,又在笑,问:“盛星,怎么了?”
“我回去。”
“怎么回事儿?眼睛那么红。”
盛星不清楚自己的表情多难看,他紧攥着手里一把伞,往路旁退让,也是想让暗处的夜色遮掩自个儿狼狈不堪的脸。
他回答不出李烟光的问题,无意里看见李渐宽眼睛清亮亮,忽然,小孩儿扑过来抱着盛星的腿了,把糖棍儿塞进他手心里。
“我不要。”盛星忘却应该如何哄逗他,亦或是礼貌柔和地和李烟光寒暄,他退却着,不知所措起来了。
李烟光穿着长裤子和夹袄,丝线样的头发随便绑成一根,她似乎在更迅速地成长,总几天一个样儿,更像个漂亮女人了,饱满的颊肉紧致,如同贴着细嫩花瓣。
可盛星自然无心欣赏什么,恐惧像匕首,此时堪顶在喉头上,人又冷,于是不住地颤抖起来,再道一声:“我走了。”
盛星把糖棍儿塞回李渐宽怀里,回头离开,李烟光预备喊他,可又住了声音。
江菱月家的门虚掩着,李烟光抱着弟弟偷瞧,她在外头问:“江先生,我看见盛星了,他眼睛很红……”
“江先生你都不留他一晚上,天儿多凉啊。”
说着话呢,李渐宽小手帮姐姐擦额头上的雨珠,江菱月忽然开了门,他语气冷冰冰,说:“有急事儿,回去了。”
李烟光忽然不敢瞧他的眼睛,那里头颓废、焦虑又阴冷,不知在担忧什么,江菱月很高,似乎要压迫着眼前的一切。
姑娘冒险再问了句:“他应该是在哭吗?”
“是。”
仇恨没有忽然升起,只是,李烟光心里那些隐隐的猜测似乎要被印证,她往后一步,眼睛红了,焦急地咬住下嘴唇,她说:“别欺压他,得钱得势了都别欺压,想想他的好;黑道里头的你,自然有诸多手段……但对他过分了,我舍不得。”
江菱月倚着门,歪头看她,思虑半天了。
“欺压和不舍,和你无关。”
江菱月说完话,就利落地将家门合上,他往里走,盛星倒下去的水在盆里头,仍旧泛着热气,雾蒙蒙,又暖热潮湿。
忽然,怀中的李渐宽哭起来,他扬起头,用尖锐的声音喊叫,他说:“妈,妈——”
李烟光多惊慌,她打小儿在巷子里长起来,从未近看过那些传说里凶恶残忍的人,可今儿气急了,数落了五湖园里的江菱月一番。
小姑娘闭上了眼,她是少女了,快要是青年;她开始揠苗助长,让自己那些初生的担当茁壮起来,心里暗自说的是:为了自己爱的人,一次勇敢的申诉算什么呢。
甚至,她开始考虑中弹之后的感受,开始遐想五湖园的暗牢有什么刑具……李烟光读文学,她要深思江菱月的迷人皮囊下,是什么形状奇怪的魂魄。
李太太出来了,把孩子抱去,她穿着夹衣,及一条宽而且长的裙子;并且,还要埋怨李烟光:“说了让弟弟别踩水,袜子都湿透了……烟光,伞去哪儿了。”
“出门没带伞,妈。”
“你刚和江先生聊天儿呢?”
“问他件事儿。”
李太太停着了脚步,她回过头看着在锁门的李烟光,忽然压低了声音,说:“盛星跟你爸爸说了,后天没雨的话,他要去千秋山上,去寺里。”
李烟光用戴枚银镯子的手腕蹭着衣襟,忽然,胸腔里什么翻滚或是发皱,难言地,她紧张了起来。
第二十八章 今秋锁千秋
柜子里是好些没开封的洋酒,陈岳敏微醺,转身要再选一瓶来;钢琴是新买的,几小时前才被全城最好的琴师较音,就放在正屋中央。
熏香是清爽气味,大概配了白蔻仁和冰片,伺候的人穿白布红边儿的衫子,在门口站了一排。
女的用一把细嗓子唱:“我难忘你哀怨的眼睛,我知道你的沉默的情意,你牵引我到一个梦中,我却在别个梦中忘记你……”
捧水果的人进来了,恭敬里不忘偷瞧一眼坐在琴盖上头的、没穿鞋的小姐。
“先生,要是您不给我买琴,就给我买宝石,”她不唱了,吊带长裙子上披着件儿兔皮的短衫,白脚尖包裹在丝袜里,正悠闲顽皮地碰洁白的琴键,又说,“现在钢琴有了,我就可开心了。”
酒让人拿去开了,陈岳敏到琴的前头,看着女的红扑扑的双颊,便伸手捏了她的鼻子,说:“没两口就醉了。”
“让人出去吧。”女的用白脚踹他的腿,又咬着唇说话;她一张极小的脸,眼睛圆,眉毛自然生得茂盛,于是也没画过。
陈岳敏冲一排仆人摆了摆手。
都走了,可捧水果的没走,她皱着眉,为难,冲陈岳敏说:“先生,太太来看您,在外边儿。”
陈岳敏正要问一句什么,女的忽然从琴上下来,她轻翘的唇珠碰了陈岳敏下巴,又去搂腰,逆着嗓子说:“我是不是得回避?”
“去后院儿等我吧,我晚上去后边儿睡觉——”
可陈岳敏没说完话,就看见穿着旗袍大衣的凌莉润进来了,她带着愿没,手上配与旗袍布料相近的荷色钱包,头发长了些,烫着柔软的卷,一抬眼也不笑,说:“都出去吧,不需要伺候了……这是谁?”
她注视着喝了酒的、有些头晕的女的,又将她从头顶注视到脚丫。
陈岳敏扯了扯衬衣的领子,回答:“一个来玩儿的朋友,在琼城大学读书的,和我母亲是老乡,就随便聊一聊。”
“叫什么?”即便只涂着淡粉色的唇膏,可凌莉润的神色,艳丽又威严,她轻轻笑,不搭理陈岳敏,伸手便挑住了女的的下巴。
“戴越襦。”
“没在这儿安家啊?”
“没有。”
陈岳敏到没什么急切的庇护心,毕竟戴越襦是个认识不久的玩伴,他不愿意和凌莉润吵架,也乐意顺着凌莉润,他转身从桌上的盘子里拿了新斟的酒,安静着,看戏。
“好好儿念书吧,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了,”凌莉润也去拿了酒,她到桌旁的凳子上坐下,忽然,玩笑着问陈岳敏,“这里头没加料吧?”
戴越襦被捧水果的带出去了,陈岳敏也顾不上告别,他立马摇头,说:“没有没有,让人刚开的,喝吧。”
凌莉润将钱包放下,她一口就把酒饮光了,说:“这边儿多冷啊,今晚去洋房里头睡吧。”
“可以。”
“你不想去?是不是还在想那小丫头呢?”凌莉润笑起来了,下巴搭在椅背上,一双漂亮眼睛能勾人的魂,她乌黑的头发铺开在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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