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方祇暗骂一句,嘴上却只能说好好好就来就来。不搓火是假的——他可还饿着呢!
呼吸科走廊全是加床,岳方祇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去,终于赶到了岳某某的病房。因为病情一开始比较重,出了RICU,医生安排了一个好点儿的小病房。那是个三人间,另外两床家属一声没吭,脸上倒是明明白白地写着无奈和厌烦。
护工看见岳方祇,赶紧走过来:“哎呦你可来了……闹一早上了都。”
岳方祇往床上望去,没见着人影。他不解道:“人呢?怎么回事?”
管床医生看见他,满脸抑郁:“床底下呢。”
原来人一早上醒了,就悄悄溜走了。护工买饭回来发现人不见了,赶忙到处找,还拜托医生去查了监控。人丢了是大事,监控那边很快给了消息,说是上了个厕所,然后就顺着楼梯跑了。大伙儿最后在负二层的角落把人找到,想带他回病房——点滴还没打呢。结果强行把人拖回病房,他又钻床底下去了。
现在是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了。
本来是闹得人仰马翻的事儿,岳方祇却不知怎么听得有点儿好笑。他自言自语道:“还知道上个厕所,这也不傻么。”
他弯腰往床底下看。正好和两只大眼睛对上了。
那个可怜人一直在打哆嗦,看见岳方祇,他轻轻叫了一声,开始小声呜咽。
岳方祇有点儿明白了。这不就跟那个小狗儿开始被他抱回来时一样么。
害怕罢了。
他冲他伸出来,嘴里发出逗引的声音。阴影里的人蜷缩得更紧了。岳方祇小声道:“出来呗,地上多凉啊……”
那个人抽了一下鼻子。
岳方祇趴了下去:“甭怕,是我。我给过你馒头,记得么?你早点儿好了,就不用在这儿了……先出来,乖。”说着向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肩。
掌心下瘦弱的肩膀一直在抖。岳方祇啧了一声:“你出来,咱们吃好吃的……饿不饿?老打营养针不行我跟你说,都瘦脱相了……”
医生也弯下腰,把脸往床底下凑:“对,别搁地上,多凉啊……”
结果床底下人发出了短促的惊叫。
岳方祇赶紧抬头:“别过来,我先劝劝……”说着小心翼翼地趴在地上,钻了过去:“不用怕,没事儿了……大夫是为你好,人家救了你的命呢……”说着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摸他的肩:“等你好了,我带你回家好不好?保证天天都有饭吃,也没人来欺负你。谁要是欺负你,你就躲我后头,你看成不?”
这话说出来,岳方祇自己都觉得牙酸。然而察觉到掌心的颤抖弱了下去,他还是搓着牙花子再接再厉,把那酸不溜丢的话拿出来反复说,就差没说你是我祖宗了。
最后细长枯瘦的手怯生生地伸了过来,抱住了岳方祇的脖子。
不知道怎么回事,岳方祇心里头一哆嗦。他长到这个岁数,还没被人这么搂过脖子呢。但是这时候也容不得他想东想西。他伸手搂住对方的腰,把人从床下来小心翼翼地带出来了。
大家都松了口气。岳方祇安抚了他一会儿,又给了喂了些粥,然后看着他把药吃了。最后终于消停了——病人重新睡着了。
医生把岳方祇拉到门外说话,神色有些歉疚和为难。这种病人,照理说大医院都是不愿意收的。床位本来就紧张,病人对治疗的配合度也差,还容易出事,连累医院担责任。说来说去,就是委婉地劝岳方祇尽早办出院。
岳方祇也明白。开了药方,点滴可以在社区打。复查时再回来就行了。他扭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睡着的时候,那个人看上去安静又乖巧。
岳方祇心里头真的有些愁。
医生走了,护工又凑过来,跟岳方祇反复说病人多么不好照顾。也不会说个话,沟通都沟通不了。这活儿难干,要么您另请高明?
岳方祇听明白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嫌钱少,想要加钱。岳方祇跟他讨价还价,最后从两百涨到两百六,护工任劳任怨地回床边去了。
把人打发回去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跑到住院处后头的食堂买了份盒饭,在冷风里一面吃一面琢磨。最后盒饭吃完了,他给老富打了个电话:“明天下午你帮我把那谁接回去吧。”
老富炸了:“啥玩意儿?接哪儿去?”
“接我家去啊。”岳方祇已经接受了现实:“然后找派出所问问。能找到他家人最好;找不着的话……等他好了,让他留我店里帮着捡个馒头。医药费就抵工钱了。”他精明地补充道。
老富半晌没说话,最后评价道:“不是,我怎么觉得这有点儿像是把人送进黑砖窑呢?”
“滚犊子。就这么说定了。”岳方祇当场拍了板。
第5章
岳某某就这么来到了岳方祇的家。
老富一开始把人送到了楼上。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人又悄悄地从楼上下来了。就在一楼的库房门外蜷缩着。岳方把干粮上了灶,开始里里外外准备明天的东西,这人就在那儿一声不吭地抱着膝盖坐着。
供暖刚开始,屋里其实并不热乎。一楼要做生意,又总是敞着门。岳方祇抬着老大的不锈钢盆在水池边上淘红豆,随口道:“你别坐那儿,太冷,上楼上呆着去。”
那人当然没动弹。
岳方祇耐着性子劝:“再冻病了可没钱给你治了。这还得天天打点滴呢。”
那人还是没动。
岳方祇把红豆淘干净,用清水泡上,拿高粱盖帘盖好了,又匆匆回到馒头机前的流水线上把积在一起的馒头剂子码到蒸笼上:“你住一回院,花了我三万多,帐都记着呢。等你好了,就留这儿干活儿还帐吧。”他瞥了眼地上的人:“我知道你能听懂。”见那人毫无反应,岳方祇觉得自己还是该拿出点儿凶气来,于是吓唬道:“老实点儿,别给我惹事儿,不然没你饭吃。”
没想到眼前的人抽了一下鼻子,泪水从他空洞的眼睛里淌了出来。
岳方祇顿时有点儿麻爪:“这怎么还哭上了呢,我也没说啥啊……行行行,你是祖宗,你先给我上楼待一会儿去行不行?我这忙着呢!”
墙角的人把脑袋埋了起来。
岳方祇瘪了下嘴,有些一筹莫展的意味。他这几天叹的气,比往常一年叹的气都多。
不过叹气归叹气,干活儿的速度倒是比往常又快了些。等到下晚关店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把明天要预备的东西都准备出来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出门买东西,而是早早落了锁,靠在面案台边若有所思。
“你叫什么?”
角落里的人没有反应。
岳方祇连蒙带猜:“是忘了,不知道,还是你听不懂我说什么?”
良久,地上的人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岳方祇也不是很明白。他琢磨了一会儿:“反正一时半会儿你也去不了别的地方,我也不能老‘那谁’‘那谁’地喊你。看你长得挺白的,你就姓白算了。嗯……刚捡到你时你黑不秋溜,跟脸上涂了墨似的……行吧,往后你就叫白墨了。”他自顾自地琢磨了一会儿:“嗯,听着还挺文艺。”
他走过去。
新得了名字的人在地上瑟缩了一下,被岳方祇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走吧,上楼洗洗手,等会儿吃饭了。”
岳方祇在小厨房做晚饭。梅肉和五花肉是前几天烀好冻上的,这时候要吃,就拿出来缓一缓,切成片,整齐地码在海碗里。再把蒜剁碎了盖在肉上,顺着碗边儿倒点儿酱油,让碗底浅浅地留一层就够,最后稍微在碎蒜上滴几滴香油。完事儿后放小笼屉里一蒸就行了。
那头蒸上了肉,这头岳方祇又顺手做了个菠菜鸡蛋汤。全程二十分钟,有菜有肉,还有俩卖最后一屉干粮时特意在保温饭盒里留好的大馒头——这时候馒头还是热乎的呢。
他把小折叠桌支开,抻头找白墨。
最后在洗手间的浴缸边上找到了人。白墨呆呆地蜷缩在地上。他似乎总是在各种角落里蜷缩着,一副害怕被人发现的样子。
真的很像刚刚被捡回来的小动物。
岳方祇想到白墨住院时医生和自己讲过的话。精神科的医生来会诊过,怀疑他是以前受过什么刺激,患上了癔症。医生给的建议是先给他创造一个稳定的环境,让他放松下来,身体尽快恢复健康,然后再考虑下一步的治疗。
岳方祇也不懂那些医疗术语。但他能感觉到白墨无时无刻的恐惧和紧张,以及这个人对自己似有若无的依赖。
正是这点儿依赖,让他莫名地觉得心软。他姓岳的也不是一无是处,有人需要他。虽然这人只是个疯不疯傻不傻的病人。
小二楼静悄悄的,外面的喧嚣似乎离得很远。岳方祇蹲下来,摸了摸白墨光溜溜的脑门儿:“还有点儿热呢。吃完饭把药吃了,早点儿休息。赶紧好了,就不难受了。”他不自觉地温柔下来:“乖。”
白墨终于抬起头,目光落进了岳方祇眼里。
岳方祇觉得那可能是错觉吧——他第一次觉得白墨在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