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坐上轿子,前头是内院,除了沾亲带故的史墨和贾环,其他人倒是不好靠近了。
等到了正房,贾环才像回过神来一般,替贾母说话:“老太太亦是忧心宝姐姐,一时想岔,过后孙儿自当向世子、张兄等解释,必不让他们误会老太太慈心!”
贾母气个倒仰,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她老脸都丢尽了!
史墨低头偷笑,继而愤愤,和林如海想的一样,他也不信贾母会对王夫人等人的谋算一点不知,要知道贾母活了这么大岁数,熬死了公婆,熬死了丈夫,先荣国府老夫人苛厉那是出了名的,贾母在她手下作儿媳,却能斗得旗鼓相当,不仅如此,先荣国公生前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初时那么多姨娘丫头,可活下来的就只有两个不受待见的老姨娘,那些姨娘通房就只生了两个庶女,庶子一个也没有,两个庶出的姑奶奶先远嫁继而早亡,做下这么些事情,贾母竟然还素有贤名,还能进宫去作皇子乳母,这等手腕岂是常人能及?
更别提老来交出了管家权,却还是稳坐钓鱼台,先把贾珠和贾元春攥在手里,后来又笼络了贾宝玉,养歪了年纪大性子硬的贾琏,扶持二房,挑起大房和二房不睦,两房哪个想要挣出一席来,都要先讨好她才成,这一手制衡分权之术用的当真是娴熟巧妙,别看她年老,恐怕荣国府上下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那双眼睛,王夫人图谋甚大,贾母恐怕不止知晓一星半点儿,这里头没有她的推波助澜,那薛宝钗怎会知道贾敏的诞辰,王夫人才不会跟她说这个;那斐佩身上耀眼的首饰,那熟悉的打扮还有神情,到底出自谁手,呵,这不明摆着呢么。
林如海正在内室小榻上歪着,面色金黄,想要虚弱与她行礼,贾母忙扶着仆妇的手,急行数步,按住他,哀哀哭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倘若有个万一,可教玉儿如何呢。”
一面殷殷去瞧吕太医,似是期望他说些什么出来。
吕太医虽认死理,也只在医术问诊上较真儿,并不是那不通人情之人,要不然即便有皇帝护着,在宫闱那等地方也活不下去——吕太医这样的人,让他问诊,有一说一,反而更让各宫嫔妃放心,如今贾元春在宫里,除了那位出身王家门客的庄太医外,也就对这位吕大人信任些了,是以,贾母并不敢得罪。
“老大人一时急怒攻心,倒是不碍事,好好养着便罢了,只不可再生气发怒。”说罢,便借口写方子离了正室——在宫中愈久,便愈知道,这后宅之争,比前朝还要阴狠百倍,这些世家龌龊,他是不敢沾的。
贾母方想要提起贾敏,以期林如海顾念旧情,也有把林如海话头堵死的意思。
却被林如海抢了先,可恨这林如海竟是连婉转都不曾,开门见山就把事情说来。
那字字句句皆平淡,却字字句句插到贾母心上。
末了,林如海哀道:“今日是玉儿她娘的诞辰,老夫人还记得罢?”却是连岳母都不喊了。
这一句堵死了贾母的推脱之辞。
沉默片刻,林如海起身,淡淡道:“耳听为虚,眼见做实,老夫人随我去看罢。”
贾母双手颤抖,被两个嬷嬷扶起。
却行至正院偏侧一小院,林如海命开了门锁,里面正是满面惊慌却两颊酡红的斐佩。
林如海也是怒急,一丁点面子都没给斐氏留,不仅命人锁了房门,更是连窗扇都给封死了,斐佩进门之后,就在外屋的香炉里点了欢情香,再加上她身上佩戴的能使人神魂模糊的春囊,二者强上加强,即便斐佩进入内室后发现无人后,大惊失措下用水扑灭了香炉,远远丢开春囊也不中用,她现在衣衫凌乱,惊恐之下|身子却又热又痒。
不等贾母开口,林如海又神色平淡的命人绑来斐佩随身的丫鬟婆子,后头还跟着个拎着包袱的管事嬷嬷。那婆子是斐佩从斐家带来的,为人粗鄙不堪,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还没用林如海说什么,就倒豆子似得一通全说了。不仅牵扯上了王夫人,连薛宝钗也罪加一等。
那管事嬷嬷等婆子回完话,上前来把包袱摊开在地上,包袱里不仅有药瓶,还有几套华贵首饰,连带着两身和斐佩现在穿的十分相像的衣裳。
林如海闭了闭眼,忽然深吸口气,看向贾母,那眼神凛冽,道:“这斐氏身上衣服、首饰,乃至发式,皆是从前玉儿的娘喜好的款式!我竟不知府上二太太对玉儿的娘如此义重,发式衣裳也便罢了,这白玉簪却是仿制的极像,须知这簪是她出门时您给的压箱底的物件儿,从未在荣府佩戴,二太太竟然也知?!”
贾母脸色一白,她通过他人之手把这玉簪给了斐氏,未尝没安了叫林如海见之心软以求将错就错的心思,却不料林如海当场戳破。
斐佩听了,膝行几步,拉住贾母的衣摆,哭道:“老太太救我,老太太救我。”
恐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偏偏来得急,除了两个婆子两个丫头,能说上话的儿孙媳妇一个没带,贾母把心一横,静静看林如海,道:“贤婿待要如何?”
掰扯碎,说开了,这斐佩和薛宝钗也是旁姓之人,林如海若是不依不饶,她大可弃了那两个卒子,指责林如海不孝!
林如海还未怎地,林老已是大怒,“这般有恃无恐算计我林家,坏我林家名声,谋求我林家财势,真当我林家无人不成?!”
“舍了这条老命不要,老朽也要请出先祖列侯衣冠,去往勤政殿喊冤!荣国府仗贵妃之势,籍姻亲之便,迫害我林氏族长,污我家声!却不知那贾赦、贾政要如何向圣上交代?!”你以为你占着个岳母的名,我奈何不得,可那平辈的贾赦、贾政却不是!告上这一状,贾赦、贾政的仕途也就到头了,说不得就得削爵罢官!宫里的贵妃,也得倍受苛责!
“你!”贾母大惊,林老梗着脖子,心道,都是一把老骨头,谁能怕谁,舍了这张老脸,能叫族长顾念自己那一房,便也值当了。
“贤婿?”贾母胸口一闷,老泪纵横。
林老见状,就要去林家祠堂哭冤。
贾母眼带哀求殷殷切切看林如海。
林老便以“愧对列祖列宗”,要林如海给个说法。
史墨和贾环守在院外头,听着里面乱哄哄的,相视一笑。
林府外,贾赦夫妇、贾政夫妇连同薛姨妈,也正急匆匆迈进林府大门。
林忠早已守候在外,迎上前,当即就略僵硬的求“老爷、太太们且把人遣下,小人有话要说。”
贾赦、贾政惊疑不定。
贾家下仆皆被带往一处小院看管了起来。
迎进小厅,贾赦怒道:“还不带我们去见老太太和妹夫,在这里作甚?!”
林忠道:“老爷们且稍候片刻。”
贾赦正怒不可遏,却见贾珍迎头撞来。这下贾家人都惴惴不安,必是事情大了才叫贾珍这贾氏族长来。
林忠前面带路,一路上林府静悄悄的,仆人丫鬟都不见踪影,一面走,林忠一面把来龙去脉说个清楚,连丫鬟婆子的口供都说了,那节奏把握的极好,到了那院门儿,事情也说完了,没叫贾家人张张嘴。
贾政羞愤欲死,贾赦和邢夫人暗地里却有些幸灾乐祸,王夫人和薛姨妈大惊失色,摇摇欲倒,果真众生相各不同。
远远瞧见贾家人迈进小院,雪雁三两下把头发衣襟揪的散乱,该她出场的时候了!
抢命一般奔进小院,脸上七八道泪痕,史墨和贾环躲避在树后看雪雁风一样刮过,惊叹:好丫头!好演技!
乓啷闯进去,还有四五步远的时候雪雁就跪着扑上前,涕泪交零,悲愤莫名。
抬眼一瞥瞅见王夫人,那眼神悲痛后更跟淬毒的刀子似得,“老爷,老爷!薛家的蕊官良心发现把薛姑娘的阴谋抖落出来,我们去她那院子,才知道薛姑娘不仅打了那样的主意,还、还和斐家姑娘密谋着要姑娘,要姑娘再病些时日!这是要害姑娘的性命呀!老爷!”
林如海大惊:“玉儿怎么样了?”
雪雁兀兀啕啕,哭道:“姑娘闭门为太太抄经,我们不敢回姑娘,求老爷给姑娘做主!”她们姑娘冰清玉洁,怎会教这样的事情污了耳朵。
林如海悲愤欲死,怔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欺人太甚!”
回头朝着贾母跪下来:“她娘早去,我已年老,玉儿就是我命,求老太太,求贾氏,给我们父女一条生路罢!”
贾赦、贾政大惊,“妹夫,这如何使得!”
贾政更是一掌掴的王夫人跌坐在地不起。
林如海只不起来,林老疯魔一般要去告御状。小院大乱,贾赦、贾珍慌张自不必说,独贾政比别人要狼狈到十分去:要劝说林如海起来,要拉住林老哀求,又气急要打杀王氏这毒妇。
林老瘫坐在椅上,指着贾政骂道:“当面教子背地教妻,你做这些给谁看?!”
……
半晌,在贾赦贾政贾珍面红耳赤,颜面全无劝解下,方才好些。
林如海心灰意冷道:“我林家管不得贾家事,今日之事亦断不能传扬出去,连累了我儿的名声!林家与贾家姻亲之谊,便悄悄了断了罢,拿纸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