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所谓折桂
51、番外:所谓折桂
彼时荣华富贵、权势高位俱已烟消云散,曾经显赫嚣张一时的四王八公也已被人忘却。
薛蟠有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好笑,他们这一家子,汲汲营营数十载,到头来倒真的是各自达成了心愿——
母亲因被嫁作商妇耿耿于怀一辈子,做梦都想压过亲姐一头去,使尽了手段耗尽了心思,终于在姨妈贾王氏获罪后,她这个荣国府宝二爷的岳母被史老太太骗去了薛家近半的家底子,因着那些金山银海得了个七品孺人的品级,却是没风光一月便被失了心智的姨妈一剂药害死。
而妹妹,雍容华贵、才貌双全的妹妹,亦是走了母亲的老路,不知为何一定要与那林家的女孩儿比高低,薛蟠从不认为妹妹真心欢喜和她一起长大的宝玉,要不然也不会做出遗帕给林妹夫的事了,可薛家这两个女子偏偏被荣府的门第迷花了眼,到头来妹妹也得偿所愿成了荣国府宝二奶奶,可这又能怎样呢,新人初进门就对着四五个内定的姨娘,不过是又一则深宅后院的阴私争斗罢了,不过是眼睁睁看着昔日那样美好的女孩儿消磨光了诗情画意,变作宝玉嘴里的死鱼眼睛。
薛蟠自己呢,不复当年意气,跋扈更是全无,守着一个小庄子平淡度日罢了,不过这也是合了当年的愿想——终是摆脱了令人头晕烦躁的生意,摆脱了母亲妹妹的恨铁不成钢,真真正正承担起一个家,堂堂正正做了一回男人。
“又傻笑什么?泪花都出来了!租子收了么?”一个干净的男音传进耳朵里,薛蟠连忙抹了抹发红的眼角,拍拍布搭子,笑道:“收了,今年老天爷脾气好,比去年要多半层呢!”
那男子把包袱和布搭子从他身上解下来,往他手里塞了一茶碗温热正好的水,又去院落对面厨房里给他端饭:“盆里有水,你先抹把脸,吃了饭咱们再说。”
薛蟠笑眯了眼,看着他的背影,一口喝尽了白瓷碗里的白水,把碗搁到桌上,捋起袖子伸手进架子上的铜盆里,嘿,他就知道这水热热的正正好!
吃罢饭,薛蟠一抹嘴,就往那男子身边粘,男子推了他一把,倒叫他把手握在掌心里了。
“怎的这么凉,现下还未入冬就这样儿!今年听我的,咱买上些好炭,在屋里拢个炭盆子,又不缺那两个银钱。”薛蟠搓搓男子冰冰凉的手,劝道。
那男子面白无须,身形清瘦,看着就像个文弱的读书人,连一双修长白细的手都要比薛蟠的小一号。
“收了那么些柴禾,还是烧火炕罢。费那银钱作甚,我这身子一贯是这样,又不是病,也并不觉得冷。虽说今年收成好,但咱们还是省着些,昼哥在书院里读的好,日后用钱的去处多着呢,现在攒着,日后也不为难么。”男子说起上进的儿子,脸上绽出一大朵笑来,看的薛蟠颇有些吃味。
那人捏了捏薛蟠的手指,低声又道:“妹妹的日子也不好过,桂儿还小,宝玉又是那个样子,咱们能帮得就帮些罢。”
宝钗好不容易得了一子,取名为桂,倒是和这人名讳重了。
听闻这个,薛蟠一只手臂把人圈在怀里,史桂只觉肩膀被箍的有些疼,却也不动,他心里知道这个呆子是心里难受了。
好半晌,薛蟠才嘶哑着道,“难为你还想着她们,当年她害的你险些……”
史桂用手肘一捅薛蟠肚子,故意翻个白眼哼道:“行了,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都发了霉的事儿了,谁还老记得?再说,若不是她,我也不会阴差阳错的救了文殊,也不会有咱们今天了。”
两人想起当年那场纠葛、误会、争吵、离别还有大厦倾颓的凄景,一时都有些唏嘘。
倒是薛蟠反应快,虎着个脸,瞪向史桂:“文殊?作甚叫这么亲热?!史墨就史墨,叫个那样文绉绉的字号让人不得劲的紧!”
史桂斜眼瞥他,冷哼一声,并不应声,不过心里边反倒舒畅了,果然还是这样傻乎乎的呆样子顺眼。
拍掉身上那支干燥热乎的大掌,丢下句“就这样说定了,入冬那天你去看看妹妹她们去”,就捧起托盘出了门,薛蟠在他身后边大声嘱咐:“别沾水,等李婶子饭后回来收拾!”
史桂连头也没回,薛蟠隐隐听见秋风里一声“知道了!”
跑了大半天,薛蟠的确也累了,脱掉外裳瘫在榻上,嘴里还嘟囔着“说定什么啦,今年定是要买些木炭回来,就会逞强……”
薛蟠迷迷糊糊地竟睡着了,醒来时日头已经落山了,身上盖着他们俩的那床兰青布面的大棉被,暖哄哄的,薛蟠伸个懒腰,侧耳倾听,果然听到外面史桂和李婶小声说话的声音,还有麻袋摩擦土地的声儿,这是那两人在往库房里规整佃户送来的柴粮呢。
李婶是给他们家帮佣的乡邻,算是在家里打个半工,李婶子黑黑胖胖的,有一把好力气,年岁又大,孙子都和他们家昼哥儿差不多年纪,倒是省的别人说闲话嚼是非了,也省了他们自己的事儿了——他们两个大男人,又是一条心要好好过日子的,要是贸然买丫头回来,便是心性好的瞧着也不自在,若是个藏奸的,更是平白的糟心,是以两个人一合计,就近请大妈大婶子的来做活,又容易又不生事,反正他们家人少活计也不多,乡里的女人能干的很,倒比买来的丫头手脚更利落,平时忙活完就回家去,也不搅他们的日子,可是合算的很。
薛蟠起身,那些麻布袋可不轻,就那人小猫的劲道,恐怕今晚上睡一觉明天就酸疼的起不了身了。一扭头,薛蟠就瞧见矮榻边的小几上搁着一个青瓷大碗,上边还扣着个瓷盆儿,咧嘴一笑,揭开,果然是一大碗热茶水,薛蟠吱溜一口,咂巴咂巴嘴,有点儿甜香味,果然又给他偷加了蜂蜜。
摇摇头,薛蟠心里埋怨史桂把那好不容易寻得蜜浪费在他身上,那蜜是给史桂自个补身子的,他五大三粗的,喝那个作甚?心里这样埋怨两句,可脸上却满满都是得意喜悦,也不顾那水还烫,咕噜咕噜就下了肚,顿时从头舒服到脚,浑身暖洋洋的。
正想搁下空碗时,薛蟠看着那普普通通的青瓷碗一瞬间怔住了,眼里也雾蒙蒙的陷入记忆里。
这样普通便宜的碗,他从前的时候见都没见过,用的不是金银器皿,就是琥珀玉石的碗碟,记得头一次把这样普通的青花大碗记在脑子里,还是……
当年他犯了酒浑,在锦云阁欺负了史桂后,连着数天没敢出门,史家二少在都中横行跋扈的名声不比他薛霸王小,身份又比他贵重,薛蟠犯了怂,生怕史桂逮着他,打一顿出气还能忍得,若是史桂要以眼还眼的还回来薛蟠就怕了,索性闷头窝在家里,把事情抛到脑后,有闲情时还与他屋里伺候的丫头调笑玩耍一番。等憋不住狠心出了门之后,薛蟠才知道这事竟然闹的那样大,连累史桂被史侯爷逐出了家门,连族谱上都去了名儿!
薛蟠头都懵了,他也是世家子,自然知道被逐出宗族是个什么下场,悔青了肠子,呆霸王数次闯进保龄侯府去,想给史桂求情还想知道他的下落,可那时他才知道自己实在算不得什么,没有姨爹的帖子他连史侯府的门都进不去,几次下去别说史侯爷,就连侯府大管事都不曾见到,最后还是费了好大得劲才从侯府下人嘴里买到史桂的下落。
薛蟠现在想起保龄侯府的做派,骨头里还泛凉,也忒凉薄了,娇养大的少爷,那府里上下竟然一致的口气,咬死了没有这个人!
等他寻遍了京郊,才找到那座史家连同儿子一并舍了的小庄子,精致不错房屋齐整的小庄子上空荡荡的,竟是一个下人佃户都无,史桂自己坐在房前的青黄石桌边,正小心翼翼往给怀里瘦瘦小小的襁褓喂汁水,不远角落里的似是厨下的屋子还往外冒着黑烟,他抬起头来,脸上一道道的都是黑灰……薛蟠走近前,看着父子俩跟前那碗都能见底的米粥,忽然就酸涩的说不出话来。
当时史桂说了句什么来着,对,当时那人尴尬的摸摸鼻子,还有余力笑出来,他说:“差点烧了屋子,耗空了米缸,才弄出这一回粥来,谁还加多了。”
那时,他用的就是这样普普通通的青瓷大碗。
那一次,薛蟠头回这样仔细的端详那种低劣的碗,就怕抬头看见那人的笑自己忍不住流下眼泪去。
他那时候下定了决心要对这人好,可……第二次仔仔细细去瞧这普通的青瓷海碗,薛蟠把这碗刻进了骨头里。
那时多蠢呀。
开始因着愧疚,对史桂是百般的好,捧着山一样的金银眼都不眨的花出去就为了讨好那人,那时他知道自个是欢喜史桂的。可日子一久,人又犯浑了,心想着为愧疚已是补偿这人许多了,那人也就不该那样贪心,他都有儿子了难不成还想让自己不娶妻生子的和个男人过一辈子?便忘了心中的情谊,外面温顺、新鲜的美人有多少呀,对他薛大爷投怀送抱自荐枕席的多不胜数,他都这样对史桂了,史桂也该知足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着他连累他被赶出家族的事,他会让他们父子安享荣华一辈子的,其余的,史桂就别得寸进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