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却道:“咱们不过是帮了姨母一个忙而已,那失了药性的参须子哪里知道要做什么呢?再者,妈妈说,这事儿知道人只有咱娘们儿,谁还会传扬出去不成。妈妈且别先反对,且听我说,林丫头那样貌才情是头一等的好,许是能拉住哥哥,让他悉心家业呢,这岂不是大大的可心?妈妈担心她不好生养,那倒也不怕,等日后给香莲过了明路,或者提拔个丫头,生下的孩子养在她名下就罢了。”
薛姨妈一听,果然有些意动,不过她到底还没自得到天上去,不由得犹豫道:“我瞧着林丫头那性子做派,真真太过娇贵了,想把她聘给蟠儿,林家能愿意么?”
宝钗听说,笑道:“妈妈还不知道罢,那林姑父不日就要回京述职了,听姨妈道,这回这林大人却是难逃圣责,盖因这一年的盐税比之往年少了一成余,圣上大怒呢,这会子还不是要靠姨妈家和舅舅家帮衬,咱们又是亲戚,到时请姨妈说项,再没有不成的。”
宝钗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样子,薛姨妈却跳起来大大的反对,“这可不成!放着好生养有福相的媳妇不娶,给你哥去求林家的亲,不就是因为林家的门第和家私么!要是那林如海被问罪,咱们家要个罪臣的女孩儿作甚!不成不成!我瞧着这桂花夏家不错,和咱们家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不光死数一数二的大门户,非常的富贵,更妙的是这夏家只有一个女儿,还没有叔伯兄弟,到日后这夏家岂不都是你哥哥的,况且咱家和夏家沾亲带故,我从前也是见过这夏家姑娘的,长得也是个福相儿……”
薛姨妈越说越中意了。
若是以往宝钗听说,只怕也觉得好,只是这会子她心里却装着事情,早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把林黛玉这个绊脚石搬去,却原来这宝钗虽一副端庄贤淑的模样,却是顶顶爱轻手轻脚的听些别人的私密话的,前几日她特特去绛云轩要与宝玉闲话那不日就可搬进去的蘅芜苑和怡红院,不料却听一番摧心肝的话儿来。
只听着袭人赞她又展样,又大方,端的叫人敬重,可喜蘅芜苑与怡红院不远,走动起来极是方便。
宝钗丰唇弯了起来,粉面含羞期待听宝玉如何说,却只闻:“宝姐姐堪比杨妃,固然雍容华贵,只是到底精雕细琢,失于造作,更是仕途经济时时教诲,白误了个清白的女孩家,倒不及林妹妹和云妹妹的自然婉转了,云妹妹清爽开朗,又英气娇憨,比咱们家的女孩儿都不同,而林妹妹却更胜一筹了,果真如天上的仙子一般,也不说那些劳什子的混话,更是清水芙蓉,人间难有……”
袭人听了这话扔了手上的活计冷笑着说些什么,宝钗已是入不得耳了,她脸上火辣辣的,强忍着泪意扶墙悄悄走了,回到家偷着哭了一场,之后芳心无寄,想起前情更为羞恼:那杨妃是什么人物儿,不守规矩和公爹……后又蛊惑媚上,险些使唐皇丢了江山,最后还在三军面前被缢死在马嵬坡!拿她比杨妃,那林丫头史丫头却成了空谷的兰花,高洁无比了!
……宝钗暗自咬了下唇,她这些时日郁郁寡欢,在背后挑唆着传出史丫头那些话来也没让她展颜,直到在姨妈屋里听到林家倒霉的消息才好受些。
薛姨妈把她当做主心骨儿,日日在她耳边叨念她哥哥的亲事,却是有待她成了贾家的媳妇后,多帮衬哥哥的意思,宝钗面上不显,可心里为着母亲一径顾着哥哥,却偏生看不到自己这亲事并不稳妥的事烦心的很。薛姨妈说多了,却是让薛宝钗生出一个念头来。
这念头日夜在她脑子里思量,越发觉得如此她才能舒心。
佛家道命里劫数,有些人深信不疑,譬如王夫人,譬如薛宝钗。王夫人心眼儿狭小记仇,她眼里的劫数便也多,早时如贾敏赵姨娘,后来又添贾环黛玉,个个儿都是心中刺,王夫人一心认定若是迈不过这些人去,她命里再不得安稳圆满。而林黛玉之于薛宝钗也是如此,“既生瑜何生亮”这种在计较从第一眼时就开始了,宝钗觉得,赢了林黛玉如愿嫁进公侯府并不能让她全心开怀,只有黛玉比她要低贱数倍才能让她摆脱这心底日夜折磨她的不甘妒忌和愤恨,才能让她一生顺心。
于是,让林黛玉嫁进府中来岂不是个再合适没有的法子?
若是成了,论理,她是林黛玉的小姑,林丫头自是该服侍她,即便她出了门子,姑奶奶也比媳妇儿要高贵的多。比之林黛玉日后嫁进别家,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才更能消掉她心里的那道坎,哥哥的习性她还不知道么,耳根子软,别说林黛玉,就是真正的天仙,传进他耳朵里些什么就能咆燥的全家不安宁,几次下来他就腻了丢开手去,况且这林黛玉本身就不循规,只怕她箱子里现在还有宝玉的贴身的帕子坠子物件儿呢。
更兼天赐良机,林家现在岌岌可危,得求着荣府和王家!到时姨妈说项,她再把林家遭难的事情露给林黛玉,不愁她不答应!
其实说到底,这商家出身的事实的的确确让薛宝钗耿耿于怀,她内心深处越自卑,表现的愈矜贵,来到荣国府之后,更是时时刻刻都要做出一副大家闺秀,规矩贤淑的样子来,生恐别人说一句“商户出身”。这一时半会的也还没什么,顶多她使些小手段小恩惠在荣府上下搏个贤名罢了,可偏偏……
——这宝钗却是被当日贾宝玉那一番话激的入了魔障。
——不把林黛玉比下去,不把她踩到泥土里,她薛宝钗终其一生都不自在不舒坦!
……
“妈妈这话说的,岂不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林家五代列侯,累世书香,根基深厚着呢!况且还有姨夫和舅舅帮忙,就是一时颓唐了,可林家的底子也未必就比那夏家差,妈妈只看那林丫头穿的用的,看林家年年来京的大船就知道了!”宝钗垂下眼,她本是个最聪慧的女孩儿了,说话丝丝入理,有条不紊。
只听她又道:“那夏家再怎样富贵,终是沾了个‘商’字,就算泼天富贵又如何呢,还不如林家在朝中的关系来的实在!远的不说,若是哥哥成了这门亲事,咱们家岂不是与宫里的娘娘又近了一层?”
薛姨妈没耳性,又是优柔寡断的,这家中若不是有宝钗在后头帮衬出着主意,只怕早就降服不住积年的老人了,这一会子果然又动心了。
宝钗看着她的面色,加了最后一根稻草:“妈妈还是早做决定罢,这事儿成与不成只在那个‘雪中送炭’上!若是晚了,只怕圣上看在宫里娘娘的面子上,小惩大诫一番,这林丫头孤傲,想来林姑父也是这样的性子,哥哥只别提这亲事了,林家的家私和依仗也就不用说了!”
薛姨妈最耐不住这样挂在天上的诱惑,当即就同意了,俩母女窃窃私语,分说了大半晚上不提。
薛家内舍外面静悄悄的,人都被宝钗打发远了。
等夜深了,薛家母女都安睡下来,墙根种了花草的地方,从半人高的月季后面钻出一个黑影来,那黑影似乎动作有些僵硬,遛着墙根慢慢的悄无声息的往后面的倒座房里挪。
正这时,无独有偶,从另一侧假山石窟窿里艰难钻出另一个黑影,那黑影捂着胳膊,像是被石头划伤了,却是朝着更偏远的矮屋子那边去。
“!”却是这两人迎头碰上了!
前头那个蹲麻了手脚的丫头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惊叫出来,倒是另一个显得蓬头垢面瘦瘦小小的小丫头镇定些,两个人都连忙去瞧小门那里上夜婆子的动静儿,又去听那边卧房里,先前太太和姑娘的贴身丫头已经进去了呢,这在主子屋里值夜的丫头都是不敢睡深的。
万幸,这里的动静不大,没引出什么动静儿。
那瘦小的丫头看了前者一眼,就静悄悄的与她擦肩而过,轻手轻脚的向最角落里那排矮房子去了。
廊下的灯笼照过来一点光亮,仔细一瞧,这脚麻了的丫头赫然是贾母给薛宝钗的十二伶官之一的蕊官!
蕊官回头看那丫头一眼,又仔细瞧了瞧那丫头方才藏身的地方,看到西边窗子不远的那块山石才恍然大悟,那石头可不高,靠下的窟窿也不大,难为那小丫头能挤进去了,不过——蕊官瞟一眼因为秋热而半开的窗户,那处正是里屋呢,想来这丫头听得倒比自己还清楚呢。
次日,不等午时,薛家母女的话巨细无比的就呈去了已经秘密来到都城的林如海的案牍上,林如海依旧抚着胡须,脸色如常,可手却微微有些抖,一双眼睛更是云里雾里看不清楚。
又过不多时,史墨和贾环也是知晓了个大概。
且不说,这几人如何反应,只看那份密报,就能知晓姜还是老的辣,日后这事若暴露,薛家可能疑道贾母给的蕊官身上,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从没在主子面前露过脸的粗使小丫头身上,更不会想到这小丫头身上竟有些粗浅的功夫底子,身手灵活,又有襄助的同伴,她听到的几乎一字不差。
像这样的不起眼的小丫头,林如海按在各处不知凡几,有些能探听到消息,有些却碍于某院门户森严只能老实做粗活儿,等到时机……譬如,史墨在荣府的保古斋里就有这样一个洒扫的小丫头,只不过史墨院子里一向规矩严谨,他也只用自己的丫头,这些贾府派来的粗使小丫头连正房的门都靠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