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史鼐微微拧起眉角,问道:“西跨院里,墨哥儿可好?”
戚夫人微微撇嘴,不甚满意道:“这墨哥儿瞧看着也忒阴郁些,是个不讨喜的。好在平日里不作声响,倒也省心。”复又担心道:“老爷,下月真让他和咱们桂哥儿一起念书?这万一……”她实在看不上那个镇日不吱声儿的史墨。
史鼐摆摆手,想起新进春风得意的胞弟史鼎,冷笑道:“给桂哥儿多分派几个童子,你上心些也就罢了,莫叫人抓了把柄才好!”
闻言,戚夫人立刻紧张起来:“老爷这话有什么缘故?”
史鼐脸色沉郁,冷道:“这里头的话儿三两句说不清,你只小心看顾就是了。只一句你心里有个数儿,当初老大和老三都是养在老太太跟前的,故而才和宫里仙逝的太妃熟悉,老三已经蒙上皇恩典封了个忠靖侯,他和老大交好,上皇心里念着太妃,谁知日后是个什么情景呢?”说着,瞥向窗外的眼睛闪过一丝阴狠。
戚夫人脸涨得通红,用尽力气才按捺住没失了仪态,哆嗦着嘴愤恨道:“这算什么!早就板上钉钉的事儿,况且还是太爷亲自奏请的,难不成他老三还能翻下天来不成?”
史鼐哼道:“你道老三对老大那么情深意重,早几年怎么没见他提过墨哥儿?不过是为着保龄侯府几代的家业罢了!”
戚夫人恍然,更是大怒!——史鼎即便封了忠靖侯,但家底子没几两,外面愈风光底子愈空虚,当年分家时保龄侯府的家业自然绝大多数被承爵的自家老爷继承了,他们这是妄想图谋自家家产呢!怪道那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谢氏这段时日对湘云姊弟这么奉承着,还开口替那小崽子要了去家学的话儿!
史鼐品度半刻,忽然道:“云丫头对她这个兄弟如何?”
戚夫人想起前日史湘云奶妈子周婆子学道的话来,脸色好歹好了些,因道:“不是一起儿长大的,能有什么在意,墨哥儿又不可心,云丫头好不待见她这兄弟。前儿听她□说,那丫头整日家惦记贾家那个含玉出生的哥儿呢,见天儿‘二哥哥’、‘二哥哥’的念叨!平常里也待桂哥儿多亲近,她身边有长嘴的丫头子提起墨哥儿来,云丫头才想起那么个兄弟。”
史鼐的眉间山陇微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个贾宝玉么?…”
戚氏见他神色稍展,不欲再提那败兴的话,看天色不早,转而支使下人摆饭。史鼐却站起来,言书房有事,就自去了。
戚夫人咬牙,这哪是书房有事,分明是被那两个狐媚子勾走了魂儿!幸而她心里记挂着归宁的事情,这天晚上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了。
☆、2心如明镜的娃儿
史墨进学的事情终于板上钉钉,这年七月里他生辰过后,终是同史鼐家二子史桂一起由史家西宾曰“陈夫子”者教授。
七月里生日,除了奶娘杨氏之外,保龄侯府里史鼐并戚夫人等都无甚表示,主子们如此,底下的仆役丫头子更是低看史墨三分,捧高踩低之辈比比皆是,冷清情景与前一月史桂生辰相比更是天差地别,倒是史湘云着丫鬟送来个精致的荷包。
杨嬷嬷把荷包给史墨挂上,换下自己绣的,抚平衣服褶皱,叹道:“大姑娘终是想着墨哥儿的!只恐怕叫那边唆使的,才不敢来瞧哥儿罢了。”
史墨哂笑,不置可否,史湘云一贯是豪爽的性子,许是不经意间想起来便随意送了,若是真在意自己这弟弟,以她的脾性岂有不亲来的?更何况自己来此一年有余,才见过她寥寥数回,还多在戚夫人处,私下里来往可并无一次呀。
又过两日,听闻因湘云思念贾家姑祖母,被戚夫人送往贾家小住去了。
杨嬷嬷听说,眉间拧了两三个褶子,愤道:“只大姑娘对哥儿亲近了一点儿,那边就看不过了!偏生把大姑娘送走了!”
史墨倒丝毫不在意,在他看来,史家养自己这位亲姐姐倒像是给贾家养的一般,到头来对贾家依恋深重,每每去接她,都一副生离的凄清情景。
“我们年幼失怙,自小分开,姐姐与别人感情深厚也是有的,奶娘不必如此。况且,我们如今这般,姐姐也是不容易。”
杨氏叹口气,爱怜的抚抚史墨的后脑,低头做起绣活来。她多做些活计,到了年节时托人卖给绣房铺子,倘或能给先生置下一份不薄的礼来,好叫先生教她的墨哥儿更尽心些,哥儿聪明,若能好好教养,日后必然有大出息!
保龄侯府里待史墨面子上倒是过得去,穿戴吃食,一应都是好的,只是唯独这真金白银的月钱,每月只得一吊钱,说是前岁为了给三老爷封侯前后打点花去了好些,府里这一两年上下都得紧手呢,不独史墨,府里的正经爷儿都是如此。倘或想到此,杨氏都要暗自唾一口:史桂是戚夫人的老来子,自有戚夫人补贴,看他那做派,端端是花钱如流水;还有在国子监读书的二房大爷史坤,他的花销直接从二老爷账上出,这点子月钱,扔地上恐怕都换不来一个眼神儿。
史墨也愁,不管在哪里,银钱都是不能少的头等大事,不是有句话么:“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今这一吊钱还添了笔墨纸砚的花销,戚夫人那里送来的都是些华而不实的物件儿,笔墨纸砚都是极好看的,但那数量也就够在书房里夫子眼皮子下攻书的。
史墨看看如今自己的小细胳膊腿儿,还有套间外头探头探脑的小丫头子,郁闷了。
他知道奶娘手里还攥着些娘留下来的嫁妆,杨氏曾经说过那些是给他读书成家、安身立命用的,轻易绝不能动作,免得叫外人知道了又兴起什么幺蛾子来。杨氏三十还不到的年纪,眼角就因为操劳早早刻划上了纹路沟壑,这些年她费尽心思计算筹划,为了他,就连身体都拖累的一日不如一日,史墨每晚听见她使劲压抑的破碎的咳嗽声,心里都跟被钝刀子割一般,现在他最迫切的心愿,就是能弄到钱,好好给奶娘调理身子。
“墨哥儿,看着奶娘作什么?是字不会写了么?”杨氏抬头,慈爱的摸摸他的小脸儿,看向他的功课。
见史墨摇头,杨氏把活筐子往旁边小几上一搁,起身去给墨哥儿沏一盏桂花蜜来。出了落地罩,就瞧见新来的粗使小丫头子慌慌张张地往厢房外头跑,瞬时柳眉倒竖,杨氏厉喝:“站住!你方才来屋里头作甚?”
小丫头畏畏缩缩掉过头来,嗫嚅道:“没、没作甚,我……”
“哼!府里的规矩都知道,这偷进主子的屋子,可是能撵出去的罪!还不说实话?”
小丫头被唬的脸都白了,“我,是香雪姐姐……”
“是我让她暂看着屋子,我身子不舒服,禀了杜妈妈去歇了一回。唉,杨嬷嬷,何必这么大的火气,好好歹歹她也是杜妈妈亲自给墨哥儿挑的,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呀。”
史墨在里面听着,嘴边冷冷噙起,这话说的有意思,话里话外竟是奶娘的不是了,无故的去为难个未留头的粗使小丫头!还有那杜妈妈,他记得是在戚夫人身边侍候的老妈子罢,外头那意思,是用杜妈妈来压奶娘呢,他这正经主子还不知道呢,院子里的丫鬟就给个老妈子告了假歇着去了。
杨氏可不是好相与的,从原来大太太身边的得意人儿,到金陵老家,再回到这物是人非的侯府里,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她什么没见过,当下就冷笑几声儿,讽刺道:“香雪姑娘好凌厉的嘴儿,我确是见识短了,竟不知晓府里如今竟然是这般的规矩,原是和个老嬷嬷说句话就能搁下差事歇着哩!见姑娘这雪肤粉脸、容光焕发的,才知这屋里的丫鬟竟然比主子还要金贵呢,恁的身娇肉贵!想来是侯爷和夫人待下宽厚,正好明儿里侯爷招子侄们去他跟前考较学问,可不得好好表一表?”
史墨从屋内踱步出来,淡道:“很是,叔父宽仁大度,夫子也赞说都中老爷,叔父厚德可为表矣!”
一贯看不上这乡下来的土窝子少爷,盛气凌人不屑于面子上装一装的香雪这下子脸色煞白,谁不知道府里侯爷最是爱惜名声,这要是传到他耳朵里,碍着面子也会知会太太一声儿,太太被打了脸,纵使自己得了她的吩咐要监看这主仆两个也讨不到好去!
头顶有刀悬着,香雪不得不捺下脾性,福身,软□段央道:“千错万错都是是奴婢的不是,墨哥儿和嬷嬷消消气,奴婢一时贪玩离开了会子,好主子,千万别跟奴婢一般见识。”
杨氏唯恐外面毒日头晒坏了史墨,忙着带他进屋子去。闻言睨了眼香雪,皮笑肉不笑扔下句:“嗯。”就自去忙活了。
留下个香雪福身半蹲在那里,臊的水嫩的脸皮通红,一跺脚,指着呆呆站在那里的小丫头骂道:“还愣着作甚!没眼色的小蹄子,要是敢出去浑说,仔细你的皮!”
说罢,咬着唇又羞又气,恨不得甩那小丫头两嘴巴子才好,想她在太太面前也是得脸的,要不然就不会跟她说那些私话吩咐她做这事了,更别提她的干娘就是太太眼前头最得用的杜妈妈,她又长得好,这府里谁提到不赞上一句,就是大爷身边的小厮见了她,还要叫上一声“姑娘”呢!今天却为了这么点子事情,把脸面都丢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