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料,大殿上静悄悄的,铁齿铜牙的御史们没说话,圣上的肱骨之臣们眼不斜视,上头高坐的圣上闻言却同意似得点了点头,竟然和缓的道:“北静王言之有理,其他爱卿们呢?”
水溶心里头咯噔一下,越发觉得有些不对头,南安、东平和西宁郡王暗地里交换了眼神,都觉得不妥,可事已至此,他们必然要趁着圣上这句话把立时处死贾史氏的事情坐实了才行,纷纷出列附和水溶之言。
皇帝看着这些忙不迭站出来抱团的异姓王们,眼里的笑意愈重,眼底的冰寒也愈发的凛冽。
他只笑不语。四个异姓郡王很快被冷汗湿了后心,纷纷以眼神示意党羽帮腔,企图以众之势,逼迫皇上赐贾史氏立死。镇国公府的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府的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府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府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府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府石光珠纷纷出列,跪地上奏,言史氏恶妇,不值圣上为其坏了宽仁之名。水溶还一不做二不休,进言请求当行刑官一职,为圣上分忧。
“好、好。好,好!”皇帝连说了四个好,笑的分外柔和:“众位爱卿果真是忠君为民,实乃忠臣也。”
这话说出来,着实意味不明,水溶等人无不惊疑。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他们骑虎难下,只能往下走——朝堂上朝臣们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一派就是以四异姓王为首,出列站在中间慷慨陈词似乎忧国忧民的做派。
“圣上,此为臣等当为,谢圣上夸赞!”牛继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竟是接了皇帝的忠臣的赞扬。水溶等忙跟着跪下来,山呼万岁,谢恩等语。水溶心里暗恨牛继宗鲁莽。牛继宗一副大大咧咧莽汉的样子,倒让人想起他祖父镇国公牛清的样子来了,牛清便是直咧咧的牛脾气,装疯卖傻的很会钻营,但上皇却喜欢,还曾经赞其‘忠厚’,故而牛继宗这样子,皇帝纵然有气,却也不好发出来了。
牛继宗跪在地上,他心里一直憋气,镇国公家是四王八公里头唯有保有兵权的人家,纵然他这一代不如祖父那时风光,可因着握有兵权,满朝文武都要让他们一二,镇国公府比四个异姓王还要有面子些,可就在上个月,当今圣上借题发挥,因着牛家一个嫡支子孙的罪名竟然削了牛家的兵权,东军里牛家一系的武官和安插在军里的钉子几乎转眼之间就被清除干净——牛家耗费了几代的布置,瞬间化为乌有,这叫素来被捧得心高气傲的牛继宗如何能忍!更何况,比起其他弃武从文的国公府,他们牛家的根基几乎全在东军,而今毁于一旦…牛继宗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就不信圣上还能把他怎么样!
成宗看着下面跪在中间的那拨人,心里冷笑,这些人如今倒是心齐了,竟然都站了出来,可惜……
“众爱卿所言极是。”成宗笑道,“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贾史氏虽罪不容诛,但念在其年高又将功赎罪的份上,撸夺其一切诰命赏封,留她一命倒也使得……”
水溶不顾大不敬,猛地抬头:将功赎罪?什么样的功劳能赎这样重的罪?他心怦怦直跳,就像身在刀剑上一样。
当今圣上笑的温和:“传贾史氏。”
代贾母五花大绑被堵嘴跪在金殿上后,成宗才笑眯眯的亲自擎起御案上的一方扁匣,打开来拎起一张泛了黄的纸,这只与寻常皆不同,远远看去,像金帛一样泛着光泽,且极厚,带有一股特别的味道,闻之十分清幽,便是下面的朝臣有鼻子灵敏的都可隐约嗅到。
那是?!
水溶瞪大了眼睛,全身力气一下子被抽光——他们完了!
“这是一张古方,前朝秘药归泉想必众卿皆有耳闻罢,此毒阴狠无比,原以为早已消弭于天下,却不想藏匿于有心人手中,藉此坐下滔天大恶!”成宗帝猛然怒喝,拍案而起。
“此方朕只得一半,读之仍触目惊心!”皇帝看着底下,忽而和声细语道:“北静王、南安郡王……爱卿们均在此毒方上,可是因此才要进方子于御前的贾史氏立死么?”
地下等人听在耳里,不吝于惊雷,尤其是水溶,他有贤名,北静王一脉人丁稀少,根本就无其他罪名,若此方不现世,眼下谁也奈何不得他。
水溶怨毒的看贾母,这老毒妇竟然把药方分开了,只进了一半,那有荣宁二府和史家罪名的另一半却藏匿起来……余者也想到此,皆恨极贾母。
上头的成宗眼中笑意愈重,他偏要饶贾史氏一命,这些人因她丢官丧命,他倒要看看狠辣了一辈子的贾史氏怎么面对各家余人子孙的报复——害死了元家满门、害死了他的爱妻,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让她死了呢?
成宗笑眯眯的抖一抖那半张古方,和端肃亲王朱永安相似的脸庞兀的阴冷肃峻起来,看在地下跪着的水溶等人眼中好似恶鬼猛虎一般可怕。
他们这才发现高高在上想来温和中庸的帝王还有如此冷酷威仪的一面,比起被他们深深忌惮的端肃亲王,御座上的皇帝才是真正可怕的人!
一身亲王朝服威仪甚重的朱永安半掀袍摆,率文武百官跪下请罪,“臣有罪!”
山呼之声响彻寰宇,重重的压在水溶等人心头,所有人都知:此事不可善了了!
太上皇、对!太上皇!水溶心乱如麻,突地想起了后宫中的老圣人,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
却听御阶之上的成宗悲痛怒喝:“尔等确有罪!自肃亲王朱斌始,满朝皆官降一级!罚俸半年!”
水溶脑子嗡嗡直响,伏在地上瞪大了眼睛,果然皇帝悲愤道:“尔等不查,竟让逆臣夹带腐心之毒觐见太上皇,致使太上皇身重腐心丸剧毒!若非朕昨日见这匣中另一张慢毒方子起了疑心,恐今日……”
说着竟哀哀欲泣,满朝文武皆呼:“皇上纯孝,请彻查上皇中毒之事!”
又有肃亲王朱斌掩不住忧色,启奏道:“老圣人洪福齐天,必能安泰如初!儿臣愿会同三司彻查此事!”
皇帝欣慰点头,把事情详与忠臣说:“古银州进上一人形参王,老圣人近日长感乏累,朕命太医以此参为太上皇温补,岂料却引得太上皇腹痛不已,朕心担忧至极,却在昨日看见那张慢毒方子,竟与老圣人之状甚是相像!……太医院吕拾遗等回禀,说老圣人竟然已中毒半月,此毒阴狠,若非被参王药性激发遏制,恐老圣人性命忧矣!太上皇近年极少出宫,朕又遍搜内宫……此毒竟然是外臣夹带入宫,藏与指缝之中下到太上皇茶盏里的!”
听闻这话,水溶再无奢望,世人皆知,太上皇十分爱重于他,历来喜欢他沏茶的手艺,且外臣入宫觐见太上皇的总不过他们几位,能接触到太上皇茶盏的也唯有他一个了。半个月前,可不正是他因心中不安频繁出入太上皇宫殿的时候么。
水溶紧紧攥着拳头,他恨自己错把老虎看成了家猫,御座上的这位真狠,几句话功夫就让他这个贤王背上了毒杀老圣人的不赦之罪,完完全全断了他们的后路!想来,老圣人如今,只怕是半死不活的躺在那儿罢?圣上必定不会在事了之前让他死了,却也不会给太上皇开口的机会……
与水溶不同,牛继宗心里疯狂转着念头:只要太上皇死了,只要太上皇当下死了!他就可能逃过这一劫,国丧当前,一切皆要让路!且兴许他还能给今上扣个诛杀老臣、气死太上皇的名头,兴许还有机会翻盘!对,他侄女如今正是静安宫的贵人,牛家养了她这么多年,她很该为牛家作一点事了!
只是成宗会容他如此么,牛继宗想的还是太浅了,皇帝既然选择此时发难,必然是万事俱备,就算太上皇当下里死了又如何,皇宫如今已经全部握在他手里,大可秘不发丧,等待事了——凭一个没受宠过的小小贵人,牛继宗这是在自己找死!
……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都督共同上前接过总管太监手中的半截药方,奉旨查此案;肃亲王朱斌领旨奉命带领宗人府、光禄寺查太上皇中毒一案。
刑部尚书等三个老头儿看这药方,的的确确只是一张药方,却不知玄机何处。片刻,太监总管亲自捧来一碟新鲜鸡血,涂抹于其上……最靠前的大理寺卿再不顾鸡血腥臭之气,被上头浸了血显现出来的内容惊得一张脸都白了。
御座上的成宗此时才把“此案”示下:“重查当年帝师元家一案!查忠琉王、前户部尚书陈海进死因!查……”这一连串的查下来,少有臣子脸上不带惊惶之色,那里头有当今的兄弟,有朝廷重臣,甚至还有老圣人被废的皇后!这牵扯实在太大太广了……
水溶闭上眼,面如死灰,从那半张方子被拿出来时他就已经有了觉悟——当年,为结盟也为求齐心,四王八公和另外几个世家在荣国府国公夫人的怂恿下用特殊的染料在这张古方上立下契约,这上面有他们共同除去的敌人,他们每个国公郡王的金印都盖在上头,因着这张古方是荣国府贾史氏在深宫之中的所得,贾史氏虽是一介妇人可狠辣有智,颇献了不少计策,因而众人才将此方交由她保管——也是怕那一日事败,她一个后宅妇人,有时间毁去这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