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内锁芯的转动带动锁舌,柜门应声而开。
警员并没有迟疑,握住把手就准备拉开柜门。
“请等一下。”方明执第一次听见自己开口,那把嗓子就像是太久没有发过声,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似乎有砂砾磨过。
方明执有些惊讶,绕到了对面正视这个梦中的自己。
他像是稍微瘦了一点,并不明显,他的眼睛向下垂着看不出情绪。唯一有些异常的是他的嘴唇,那嘴唇太红了,就像是每长出一层新皮就被主人咬去,只留下了最嫩的一层。猛地一看那嘴唇似乎显得他气色尤为不错,但仔细看便能发觉他的唇间渗出的殷殷血色。
方明执看着看着,只觉得洪水一般的悲伤兜头罩下,让他无处遁形,简直要忘了这其实只是一个梦。
“请您出去等我一会儿,我,”年轻人吸了一口气,对警员说:“我需要一点时间。”
警员看了一眼手表,说:“家属可以有十五分钟单独告别的时间,我在外面等您。”
警员出去之后,方明执看见自己只是静静地站在柜门前,他的手几次搭上门把手又无力地滑下。他扶着柜门,不知道把十五分钟浪费过去了多久。
一个人,一个梦,就这样静静地对立着。
他还是把门拉开了,露出里面白色盖布的一角来,他握住滑箱的把手,像是怕惊扰了里面沉睡着的人。
方明执突然有些不敢看,他想醒来,他不想知道谜底了。他向后退了半步,却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阻挡,退无可退。
滑箱被一点一点的拉了出来,拉着滑箱的人失魂落魄地看着盖布下的人形,躺着的人极为瘦削,却在腹部有个突兀的隆起,怎么看都觉得有种残忍的滑稽。
“春潮。”方明执听见自己开口,心里就像是敲响了一口丧钟,震耳欲聋的钟声遮天蔽日地欺压,几乎要将他拦腰折断。
“不是。”方明执拒绝。
他想要转身离开,却连移开目光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揭盖了阴阳之间唯
一的阻隔。
方明执回国不久,曾听人形容痛苦用到“火煎油烹”一词,他从前根本不能领会,人类不是猪狗,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苦痛?
可是当他看见那张他入睡前还在脑海中反复描摹的清秀面容从盖布下一点点剥出的时候,他觉得仿佛有一瓢液氮浇入了他的心房,一开始他以为那种剧痛是来源于滚烫,直到那低沸点的液体带着血液共同沸腾蒸发,只留下冰冷的筋肉,连如何收缩都忘记。
他不确定这是谁的知觉,是自己的?还是梦境的?
梦中的自己伸出手,像是要抚平那张苍白睡颜上显而易见的惊恐和痛苦。他强迫自己垂着头去看解春潮。令人绝望的,他看见了一缕仓促的释然。
一瞬间,如同万仞加身。
“对我很失望吧,是吗?”倚在滑箱上的人似乎感受不到寒冷,喃喃自语道:“这么久了,爱我爱得很辛苦吧?”
可是躺着的人并不能回应他,整个房间里只有冷冻柜的收缩机时不时发出沉闷的轰响。
“我,”他稍微地停顿了一下,凌厉的喉结微微滚动:“春潮,我都知道。你为我做的事,我全都知道。你在雨里等我的事,你……偷偷为我准备生日宴的事,你攒钱给我买鞋子的事,我都知道,我今天穿的就是你买给我的鞋子,我很喜欢,我舍不得穿,我不是嫌弃。还有孩子,也是我想要的。”
他的手覆上了那处死气沉沉的隆起:“我都没摸过它,我很喜欢他,我爱他,可是我不能说。我不能说,春潮,我不可以,不可以爱上什么,我不被允许,可我也,不能说。”他攥紧了那处白布,手上爆出一脉一脉的青筋:“你是我心中最珍贵的宝物。我努力对你漫不经心,我对你的爱视而不见,这样窃贼就看不见你。我以为我,可以保护你。可原来,我只是单纯在逃避吗?”他几近痴迷地摸了摸那张朝思暮想的脸:“都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跪在了地上,倾身把冰凉的躯体拥入怀中:“春潮,如果我再有一次机会,我一定不让你一个人了,哪怕要与全世界为敌,我也不离开你。你别抛下我好不好?你别离开我好不好?”他把脸贴在往生者毫无起伏的胸口上,声音几近哽咽:“我爱你,春潮,我永远爱你。”
方明执从梦境中挣扎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满身的大汗。
他有些跌跌撞撞地冲进盥洗室,把淋浴调成冷水开到最大。
虽说室内的暖气开得不低,可是冰冷的水珠肆意地冲撞在皮肤上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一阵一阵的战栗。
这个梦实在是太真实连贯,带来的恐惧也犹如实质,顺着他的毛孔渗入皮肤的肌理,咬噬他的精神。方明执机械地用冷水反复冲刷身体,想把梦魇从骨肉里彻底驱除。
直到冷水把他的皮肤全都冲得通红,方明执才从玻璃房里走出来。他一边用浴巾擦干,一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反复确认这是一个健康的人。他甚至凑近了镜子,检查着自己的嘴唇,没有过度鲜红,没有血丝渗出。
一切都很正常,除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几乎已经看不出眼白的底色,而是被遍布的红血丝染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就好像被一直不能释放的泪水折磨留下的痕迹。
方明执若有所思地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眼睛,随即打开了镜柜。
镜柜分成两面,原本泾渭分明的放着方明执和解春潮的东西。现在解春潮搬走了,方明执的那一面摆着他常用的牙膏牙刷,洗面奶和须后水。
而解春潮的那一面,孤零零地站着一只血棕色的透明玻璃瓶,正面的黑色贴纸上用英文花体写着“santalmajuscule”。
就像是心上覆着的琉璃壳悄然破碎了,他第一次,感到了明确的,来源于自身的心痛。
解春潮曾经那么喜欢的,最后却没有带走。
他拿出那瓶大写檀香,在手里不经意地摩挲着。
喷头被按动,带着奶香的玫瑰气息喷薄而出,温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甜美,就像是它曾经的主人。但当缱绻的细雾飘落,一股醇厚的檀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这个味道不似起初的温驯,更多了木质的矜持和冷淡,竟隐隐有一些拒人千里的苦味。
从前方明执为解春潮买下这支香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一支预言。
他在盥洗室里站了很久,眼睛一闭就是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只有那还未散尽的檀香苦,能让他感到一丝慰藉。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他走到水池旁,娴熟地在脸上挤出一圈剃须膏,又拿起一边挂着的胡桃木柄獾毛毛刷在水龙头下沾湿了,在脸颊上一圈一圈地顺时针打着泡沫。
眼睛的眨动间,全是那个人。就像是灰色的混沌被初初凿破,滚烫光阴从缝隙间奔涌而出,一呼一吸都是前尘。
方明执拿起银柄刮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镜子说:“只是一个梦。”
但他想起来爷爷递给他的那杯红袍,想起来解春潮在雨里的苦
等,独自一人做胃镜也一声不吭,他想起来宝京几十年一遇的暴雪,将他最后的挣扎全埋没,让他突然懂了从前的那些难以释怀。
“嘶——”蛛丝似的,粉红色沿着剃须膏的细腻泡沫逐渐蔓延开来。
方明执皱着眉头凑近镜子,用手指抹掉了粉红色的泡沫,疑惑地看着指尖,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刮破过脸了。
剃须泡沫把伤口刺得生疼,方明执还是一丝不苟地用刮刀把脸刮得一干二净。
把脸擦干净之后,他光着脚走进衣帽间,下意识地避开了所有带条纹的衣服,他换了几件,最终挑中一件米白色的短大衣,配着水洗牛仔裤和姜黄短靴,他对着镜子大量了片刻,就听见卧室里的铃声响了起来。
那个铃声是他特地为一个人设置的,当电话里温柔的声音询问了他几句之后,他客气又规矩地回了几句。
当他放下电话,他久久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已经淡化的梦境又在脑海中滑过,像是海鸥拂过海平面时留下的一道转瞬即逝的浅痕。
方明执到达书吧的时候解春潮已经把东西打包得七七八八,正一件一件往一辆卡宴上搬。
朱鹊在一边叽叽喳喳地指手画脚:“欸我说解春潮你是不是有毛病?你马上就要搬家了,你还买个组装沙发,不是我说你,你连巧克力蛋卷里送的拼插玩具都弄不明白的人,你到时候准备直接坐地上吗?”
解春潮把一个类似沙发扶手的东西往他怀里一扔:“能帮点别的忙吗还?您特地来这儿寒碜我可太辛苦了。”
朱鹊掂着手里的零件唏嘘不已:“就您这个自理能力,叔叔阿姨要是知道你现在一个人住,那得多心疼。刚刚小向说和你合租,也不一定就是件坏事了……”他说着话一抬头,就看见了方明执。
这时候向成斌也从书吧里出来,怀里抱着解春潮新买的台式。
向成斌看见方明执,微微愣了一下,接着就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来找春潮,他在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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