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船怔了下,类似的话他上午也听到过一次,是小猪说的。
“还好。”他说,“不是很冷,等会儿就回屋盖被子了。”
拿回租金和押金那天,单桥帮叶小船收拾过铁皮屋里的个人物品,其中就包括衣服。
一共就那么几件。
单桥将叶小船拨开,拿出一件黑色的加绒外套丢给叶小船,“早晚冷,别感冒。”
衣服是洗过的,上面有很浅的洗衣粉味。叶小船将衣服抱在怀里,还未穿就觉得温暖,“谢谢哥!”
“嗯。”单桥也不提让他多买点儿衣服这种话,问:“这几天头还痛吗?”
叶小船对疼痛很不敏感,摇头,“好得差不多了。降温之后北线西线的森林一黄,就该赏秋了。哥,我联系到一家旅游车行,过两天就可以带客了。”
单桥靠在桌沿,看着叶小船,没说话。
叶小船摸不清单桥在想什么,被这么看着,难免心慌。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单桥觉得屋里有些闷,于是走了出去。
叶小船赶紧跟上。
天已经黑了,空气冷飕飕的。叶小船将外套穿上,拉链拉到顶,遮住了他下半张脸。
他喜欢这样,因为呼吸里有他哥的气息。
单桥沉默很久,才道:“叶高飞已经去世了。”
叶小船顷刻间睁大双眼,瞳孔却渐渐缩小。
衣服大了一号,而他因为受伤,本来就痩了一圈,此时被衣服裹着,显得格外茫然。
可他的站姿仍然是笔挺的,笔挺得近乎僵硬。
“你上次汇过去的钱,现在大部分在叶勇和龚彩手上。”单桥平铺直叙的语气分外残忍,“他们没有通知你,应该是打算扣下那笔钱,让你误认为你弟还活着,将来再从你这里讨要一笔‘医药费’。”
叶小船缓缓低下头,肩膀很轻地颤抖。
单桥没有立即往下说,转过身,背对着他,独自看向小城夜晚寥落的灯火。
叶小船并没有哭,片刻,单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其实我知道。”叶小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颤意,“他小时候就总是生病,镇里医疗条件不好,上外面的大医院不仅要花很多钱,还要找关系。关系和钱,叶家都缺。那女人就给他用偏方,把肝肾都损坏了。上次他们找我,我就有预感。”
单桥安静地听着。
叶小船的头埋得更低,声音也沙哑起来,“钱打过去,我就再没有问过。因为我……我不敢问。我猜到他可能挺不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活得很辛苦。”
“不问的话,我就不用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叶小船忽然扬起头,长叹一声,“反正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不知道他走了,我就能一直相信——我还有个弟弟。”
单桥蹙着眉,黑夜落在眸子里。
须臾,叶小船泛红的双眼终于湿了,一行眼泪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打湿了衣领。
叶小船匆匆抬起手,想擦掉眼泪,衣袖已经到了颊边,忽又想起这是单桥的衣服。
衣袖太长,遮住了他大半手背。
他将衣袖挽起来,用手背去擦眼泪。
单桥终于走过来,伸手,揽住他的肩膀。
“抱歉。”单桥说。
大概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所震撼,叶小船在短暂的一僵后,身体抖得越发厉害,悄无声息的哭泣成了抽泣,眼泪决堤,险些弄脏单桥的肩膀。
要说叶高飞与他有多亲,倒也不至于。
可真心待他的人实在是太少,他看着叶高飞出生,看着叶高飞长大,叶高飞第一次叫他“哥哥”的样子,他至今仍然记得。
他想要叶高飞活下去。叶高飞活着,这个世界上就有人还需要他。
浓烈的情绪里,叶小船仍旧保持着理智。他想要靠在单桥肩头,却明白单桥不喜欢这样。
此时此刻,他的脸也太脏了。
单桥轻轻拍着叶小船的背,薄唇抿得很紧。
他的初衷并不是让叶小船难过,也不是劝叶小船讨回那笔钱,只是想让叶小船明白,叶高飞已经不在了,将来不要上叶勇和龚彩的当。
他垂下眼,看着这个难过痛哭的小孩。
他一直将叶小船当做小孩。
手在叶小船背上一下一下地拍,单桥又说了句:“抱歉。”
叶小船双手紧紧抓着外套下摆,拳头上经络显著。
下一刻,单桥扶住叶小船的后脑,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单桥身上有一股很浅的烟草香,叶小船贴在单桥肩上,眼泪全都糊在了单桥的衣服上。
单桥将他圈在怀里,一只手仍旧安抚似的拍着他的背。
“哥,我……”叶小船说不出话。
“想哭就哭出来。”单桥以一种近似温柔的声线说:“没关系。”
叶小船紧抓着下摆的手终于松了,小心地探向单桥,寻求依靠似的扯住单桥的衣角。
“我弟走了,我没有弟弟了。”叶小船声音低得几乎淹没于夜风中。
单桥没有回应,任由他靠在自己怀里。
过了很久,叶小船忽然唤道:“哥。”
单桥摸着他扎手的板寸,“嗯?”
叶小船不敢抬起头,不敢与单桥对视,他呼吸着单桥身上的烟草香,用也许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哥,求你,别离开我。”
风更大了,裹挟着从边关吹来的沙尘。
单桥深长地吸了口气,在叶小船耳边道:“嗯。”
第14章 力塔克下雪了
气温再也没有回升,远城的秋天到了。
“有海”外面那条巷子的白杨树几乎是一夜之间全黄,漂亮至极。
叶小船成了挂靠在租车公司的包车司机,原来一趟四五天的行程跑下来能净赚两千来块,现在得给租车公司交所谓的“板子钱”,同样一趟只赚得到一千来块。
周昊看不过去,“兄弟,你这样多没意思啊,纯粹是在帮别人打工。”
叶小船心态倒还好,一边擦他那辆租来的长安欧尚,一边说:“我本来就是给别人打工。这车还成,开着比二手桑塔纳舒服。”
“舒服个头啊!”周昊往轮胎上踹了一脚,“你开我的车,我不收你‘板子钱’。”
叶小船拧着毛巾抽过去,“算了吧,现在正是客流量最大的时候,你也别开一趟歇三天了,就一趟接一趟跑,赶紧把钱攒够。”
周昊脸上浮起点儿得意,嘴上却道:“嘿,我攒钱干嘛啊?”
叶小船斜他一眼,“不就讨媳妇儿吗。”
周昊这下彻底得意起来了,往叶小船肩上一拍,“你先喝我的喜酒,我再喝你的喜酒。我娃儿比你娃儿先出生,是男娃就给你娃儿当大哥,是女娃就给你娃儿当,当……”
“别当了。”叶小船拉开车门,正要坐进去就被周昊拦住。
“撒手。”叶小船不耐烦地瞪了一眼。
周昊说:“每次一说生娃儿你就躲,你躲毛啊,我信你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娃儿?”
“躲个屁,跟客人约好了9点出发,这他妈都8点40了,你别挡我做生意。”
“‘有海’啊?”
“嗯。”
“你哥……”周昊刚一出口就卡壳了,“不是我说你啊小船,你和你哥都这么单着,难不成要凑合着过一辈子啊?”
叶小船愣了下,骂道:“关你屁事。”
远城丁点儿大,叶小船将车从公司开到“有海”,不过10分钟。
这次包车的是四个小伙子,北线西线都要走,时间挺长,来回得花十一天。
二手桑塔纳报废后,叶小船还没跑过这么长的路线。
时间长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好的地方在于包车费一天900块,十一天能赚9900块,一半交给公司,到手也有接近5000块,不好的地方则是长时间在路上,会疲惫,还会想家。
想家这种情绪叶小船从来不会暴露出来。昨天晚上他就将行李收拾好了,想跟单桥说两句话,然而单桥昨晚回了百叶小区,他等到半夜也没见着人。
“小船,一路顺风啊!”阿贵帮客人们将行李搬上车,往叶小船怀里塞了一口袋馕。
叶小船在远城待了四年多,也吃不惯这玩意儿,觉得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唯有单桥在番茄汤里煮的掰碎的馕,他会吃得干干净净。
已经到9点了,叶小船还站在巷口张望,结果等来等去,单桥还是没出现。
上路之前,叶小船给单桥发了条信息,“哥,我走了,十一天后才能回来。”
直到中午在路上一家馆子吃面,叶小船才收到回复。
单桥:“嗯,注意安全。”
叶小船放下筷子,去路边抽烟。
这次带的四个小伙来自南方沿海,出手挺阔绰,他说人家是小伙,其实他自己才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远城这边流行吃拌面,一碗面一碗浇头,吃的时候自己倒在一起搅拌,浇头分量极大,多肉多菜,等于内地城市一份小炒,面还管饱,不够随便加。四人头一回吃这种拌面,情绪相当高涨。
叶小船边抽烟边等他们,脑子一空,就想起早晨周昊说的话。
你和你哥都这么单着,难不成要凑合着过一辈子啊?